透過護宗大陣的光幕抬眼望去, 鮮血沿著山道蔓延,速度極慢,像岩漿般一寸一寸吞噬著土地。
所有念頭在這一刻都停滯了, 招凝不敢想也不願去想, 隻剩下半月來幾乎形成本能的動作,向東去, 回清霄宗, 就算被護宗大陣阻擋。
“這是清霄宗的護宗大陣……一旦出現禍事, 大陣開啟,陣內隔絕天地,無法出亦無法入,陣法可抵元神大能全力一擊, 不到宗門生死存亡之際, 絕不會開啟……”
耳邊仿佛響起當年剛入清霄宗時,古慳向新入宗弟子的介紹。
內門弟子令已經無效了。
招凝貼在護山大陣無形的光幕上, 無力地滑落在地,她的思緒是空白的,連日來的趕路已經耗儘了她所有的精力, 全身所有的力氣似乎隻被一個信念吊著——她要進去, 至少要讓她找到秦師叔。
這股信念再次激起招凝, 她起身窺視著內側, 一定有方法進去的,一定有的, 隻是她不知道而已。
護宗大陣是宗門防護的最後手段,隻能宗主或者代宗主開啟。
這一刻招凝忽然想到了什麼,秦師叔作為宗門弟子首座,明麵上其實已經是代宗主了。
她從懷裡取出龍紋玉佩, 所有的希望幾乎都落在這麼不足巴掌大的玉佩上。
靈力注入其中,玉佩泛出淺淡的清光,指粗的龍靈在玉佩上抬頭,而後輕吟一聲,鑽出玉佩,繚繞在招凝手上。
招凝注視著這變化,又再次看向護宗大陣光幕,裹著龍靈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向光幕貼近,一寸又一寸,心頭思緒萬千,直到掌心觸碰到光幕,光幕憑空起了一片波瀾,招凝心中一震,再向內部試探,手掌竟這般穿過了護山大陣光幕。
招凝麵上終於露出一絲顏色,她不再試探,直接借由龍紋玉佩引領鑽入護山大陣中,光幕在她進入之後,波瀾回歸平靜,再次成為無法突破的強悍屏障。
招凝禦風向清霄宗內部飛,即使她沒有往宗門重重山峰中去,卻也看見重山間遍布血跡,以及混亂。
再往裡去,鮮血成窪,裡麵還裹著分辨不清的塊狀物,血窪成片成片,一眼望去足有上萬之數,往裡密集到連接成血色湖泊,成血色河流。
血色印紅了天空,遍地都是血肉淋漓。
直到招凝在血水中辨認出一個塊狀物,那是一隻眼睛,已經完全異化了的眼睛,瞳孔充血渾濁外溢,同眼白攪和成扭曲惡心的模樣。
是身體魔化後的修真者眼睛。
這一灘灘血窪,就是一個身體魔化的修真者死後潰爛形成的。
所有人……所有人都魔化了。
招凝看著這一切,默然閉眼,壓下所有的思緒,再睜眼毫不猶豫地向內門去。
內門之中,奇花盛放,白玉仙台,金丹大典的盛大布置還殘存著,但是到處殘破不堪,血跡遍布。
除了隨處可見的血窪,還有遍布的屍體,有清霄宗門人,有其他宗的弟子,還有散修,他們死狀扭曲,身體異化,麵目猙獰,瞳孔渾濁占據整個眼球。
他們眉間都有一個血洞,是被貫穿識海而死。
站在雲霄峰下,金丹大典之時的盛況越是顯著,奇花異草,玉樹瓊枝,鳳闕龍樓,此刻卻被血色覆蓋。
血水染紅了招凝的鞋麵和裙擺,抬頭看山頂那座完全黯淡的雲霄大殿,大殿頂上護宗大陣陣法光柱直衝雲霄,自穹頂上鋪開繁複玄秘的靈紋,靈紋幽幽旋轉,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強行按下所有的情緒,她奔走上雲霄峰,可還沒有走幾步,卻聽到腳步聲。
此刻甚至不知道該是恐懼還是驚喜。
搖晃不穩的人影從雲霄峰半山腰僵硬走下來,那人長發散亂瘋癲,衣著混滿了血跡,是一個女修。
女修搖晃著停住,似乎察覺到有人,她抬頭斜勾著,像是腦袋僅被皮肉連接著,下一刻就要從脖子上墜落。
可招凝卻滿是駭然,這個女修,她是,她竟然是……
“沈招凝……”她聲音極度嘶啞的喊著招凝名字,“哈……真是……好久不見……”
“葉紫瑩!”招凝辨認出女修,卻沒有半分喜色,反而有一種鋪天蓋地的驚懼,“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看見葉紫瑩的心口空洞,她的心臟完全破碎了,心臟碎塊從傷口流淌下來,形狀格外恐怖,可是她還站在這裡,甚至還有意識,還辨認出招凝是誰。
葉紫瑩僵硬地往招凝方向邁出一步,她咧開嘴,滿嘴鮮血,大股大股地鮮血從她嘴中吐出來,她卻還在說,“你看到了嗎,都死了,哈哈哈,全都死了。”
她展開雙手,仰天大笑,“所有人都死了,都在為你陪葬,白師兄你看到了嗎,哈哈哈哈。”
招凝神色大變,不可思議地看著瘋癲的葉紫瑩,“是你,竟然是你,你對昆虛做了什麼。”
她的身形巨幅搖擺,笑聲撕裂了嗓音,但她的笑聲沒有停止,“我做了什麼,哈哈哈,我隻是……隻是種下了一個小小的種子,哈哈哈哈哈,太美妙了,太暢快了。”
種子?魔種!
“葉紫瑩!”招凝絕望地吼著她的名字,“你從哪裡得到的魔種,交出來!”
她低頭看心口,瘋瘋癲癲地說,“哎呀,沒了。”
招凝衝到葉紫瑩麵前,揪起她的衣服,“你什麼時候入魔的,你為什麼這麼做啊!!!”
“入魔,哈哈哈。”葉紫瑩撞開招凝,她僵硬地向後退步,心臟中的鮮血快要流乾了,她的身體開始發僵。
她最後一眼看向招凝,“我為什麼會入魔?我從來都沒有入魔,我怎麼會成為那個肮臟惡心的東西,我隻是想……想你們死而已,哈哈哈哈——”
她在大笑聲中轟然倒地,招凝撲上去,可葉紫瑩已經全身僵硬了,瞳孔已經散了,血更是流乾了,她已經死了。
在將整個昆虛,整個清霄宗拖入深淵之後,她竟然就這麼死了。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招凝不懂,她站在屍海血河中。
她想,如果當初她不認識葉紫瑩,如果當初封靈窟中沒有放葉紫瑩走,如果在之後數次同葉紫瑩再遇時她察覺到這一點,會不會現在就不是這般情況。
這一刻,招凝不斷質問著自己,不斷否定著自己,她甚至覺得這一切和她逃不脫關係。
可是,可是,到了如今,一切都晚了,整個清霄宗漫地的血水和屍體,這裡無數人被魔化。
神魂深處好像有層層冰寒鑽出來,好似要將神魂冰凍,好似在告訴她,快,快啊,以死謝罪,快去死啊。
“不,不。”
招凝猛地在意識黑洞中掙紮出來,她陡然抬頭,目光在雲霄峰峰頂上。
她不能死,她還沒有找到秦師叔。
招凝發瘋似的向山頂跑去,廣場上,屍體表現沒有那般扭曲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正常人,但他們同樣被一劍貫穿識海,這裡麵有金丹真人,有外宗的精英弟子。
她穿過血河屍海,跌跌撞撞,跪在數不清的屍體中翻找著。
她看到了火融宗師、看到了畢烏真人,甚至看到了雲蔚真人。
他們都死了,全都死了,除了被一劍洞穿識海,還有禹餘天河大法星河一劍造成的傷。
招凝心底甚至升起扭曲的欣喜,“秦師叔在這,他一定在這。”
直到招凝爬上雲霄大殿白玉雲鶴階石,她找到了秦恪淵,還有他那柄無鋒的劍。
秦恪淵渾身浴血,遍體鱗傷,麵目全非。
招凝指尖顫抖的停不下來了,她用著最原始的試探氣息的方式去感知秦恪淵此刻的情況,可感知不到任何氣息。
她顫抖著伏在秦恪淵胸口,已經不敢再用靈力去探秦恪淵的神魂了,害怕得到一個無法接受的結果。
但無論如何不能退縮,她指尖點在秦恪淵眉心,將散未散的神魂氣息讓招凝此刻恨不得大哭一場。
秦恪淵還活著。
“秦師叔。”
招凝跪在血河中,四周是屍山血河,神色崩潰而絕望,她該怎麼做。
這時,天空忽而下起暴雨,雷鳴交加,轟雷聲好似要將整個雲霄峰夷為平地似的。
招凝咬牙站起身來,搖晃著撐起秦恪淵,架到自己背上。
她纖細的身子完全藏在秦恪淵身形下,幾乎要壓垮了。
長時間的奔波,招凝體內的靈氣已經完全耗儘了,可能是服用了太多的極品回元丹,此時極品回元丹對她的功效已經微乎其微。
招凝隻能憑借肉身的力量去背起秦恪淵,這般對於招凝吃力極了,隨時就要摔倒在地。
她提著秦恪淵的手臂往上,觸碰到徹骨的寒涼。
招凝抹了一把眼淚,背著秦恪淵在屍山血海中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大雨傾盆而下,腳下的血水混雜著泥土,越加的泥濘。
就在這時,招凝忽而感覺到天空起了一陣波動,好似有人在攻擊護山大陣。
招凝抬頭看去,便看見護山大陣光幕一陣陣波瀾起,好像下一刻就要徹底崩碎了。
滲入護宗大陣的殺意讓招凝險些跪在地上。
招凝腳步不由得加快,一步深一步淺,一步不穩,摔倒進血水之中,秦恪淵也從身上摔了下來。
“秦師叔。”身上已經完全被血水浸透,血泥覆麵,但她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意識去管這些了,她艱難地從血泥中爬起,幾乎是匍匐著撲向秦恪淵。
“秦師叔,秦師叔。”
大雨衝刷而下,像是石頭一樣一顆顆砸下來。
招凝知道這些雨水並不會對秦恪淵造成任何傷害,可是秦恪淵此刻看起來太過脆弱了,招凝有一種隻要輕輕一擊,秦恪淵就會徹底灰飛煙滅。
她撲上身子想為秦恪淵遮擋雨水,可是那也是徒勞,雨水無孔不入。
但就在這時,秦恪淵眼眸忽而顫動著睜開。
不知被雨水模糊還是視覺受損,隻看見身上晃動的人影。
招凝並沒有注意到,她看著天空中護山陣法的波瀾越來越大,靈光明滅,似乎馬上就要被破壞了。
“招……凝……”但秦恪淵還是認出了。
招凝猛地聽到聲音,大悲轉大喜,眼淚裹在大雨中。
她伏身顫抖地應著,“是我,秦師叔,是我。”
秦恪淵看著她,眼珠動了動,看高空,招凝隨之看向護宗大陣之外,高空中走過幾個人影。
禦空行走,那是元嬰上人。
招凝意識到什麼,重新將秦恪淵搬上後背。
“招凝帶你離開這裡。”
秦恪淵下頜落在招凝肩上,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嗯。”
護山大陣隔絕了外界的神識,茂密的樹冠遮擋住直視的視線,招凝背著秦恪淵進了密林中。
卻聽這時天空不斷傳來巨響,七八個元嬰上人結成的陣法,殺意滔天。
“護山大陣要破了。”招凝顫抖著,“他們要進來了。”
招凝說著,卻沒有收到半點回應,她心跳都停滯一瞬,極緩慢地側頭看秦恪淵。
“秦師叔?”她輕聲喚著。
細微的呼吸落在她頸項,但人已經沒什麼意識了。
招凝緩緩放輕了呼吸,將秦恪淵轉到身前,呢喃著,“師叔,你放心,我們一定能躲過去的。”
護山大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黯淡,招凝和秦恪淵即將避無可避。
她身上忽然暈開清光,修為一點一點跌落,清光包裹著她,連帶著她抱在懷裡的秦恪淵也一同籠罩進去,清光如同屏障,收斂了所有氣息。
太虛六道靈源秘傳記載的秘法,萬木匿息術,可以借萬木之息將他們的氣息隱去,連元嬰上人都不能察覺。
招凝知道這個秘法有很嚴重的後遺症,但是招凝已經不管不顧了,這是他們現在唯一的辦法,他們必須在元嬰上人的搜捕中活下去。
就在這時,天上忽然掠過一陣寒意,那是元嬰上人搜索整個雲霄峰的神識。
即使被萬木匿息術掩蓋了氣息,招凝此刻仍然有一種心似乎要跳出來的感覺。
但好在那神識隻是掠過她們所處之地,便忽略了,成功躲過了元嬰上人的搜索。
趁此時機,纖弱的身軀背著秦恪淵在清霄宗重重山峰間跌撞奔走。
招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清霄宗的,她此刻的狀態已經沒辦法支撐他們再遠行。
她尋了一處荒廢的山中散修洞府,帶秦恪淵躲了進去。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衝刷去了他們離開的痕跡,也衝去了她們身上的血漬。
招凝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她將秦恪淵帶到洞府中,將秦恪淵放到石床上,她就趴在石床邊緣,嘗試著恢複體內的靈力,再將好不容易生成的靈力注入到秦恪淵體內,試圖去修複他體內的重傷。
可是煉氣期的修為在金丹境界麵前何等的渺小,靈力灌入到丹田中,猶如滴水入大海,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萬木匿息術秘法時間已過,招凝感覺自己的五識在逐漸退去,但她的動作仍舊沒有任何停止,她不斷的將靈力注入,又在靈力耗儘中自行恢複靈力,到五識徹底封閉,她仍舊重複著。
就這麼挨過七日,後遺症漸漸消失,五識開始恢複,幸運的是,沒有人搜尋到這裡,而招凝的執著終於起了一絲微妙作用,秦恪淵的傷勢略有好轉。
不知過了多久,秦恪淵眉睫動了動,意識重聚。
招凝撲在床邊,“秦師叔。”
秦恪淵睜開眼,眼神中卻是破碎。
“秦師叔,你終於醒了。”
秦恪淵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他眸子轉動到招凝身上。
“招凝……”他的聲音極度沙啞。
他動了動,撐著身要坐起,招凝將他扶起來,秦恪淵盤坐在石床上,招凝趴在石床邊,仰頭看著秦恪淵,眼淚聚在眼眶裡,不自覺就滾了下來。
秦恪淵低頭看著她,麵上血色全無,坐起身卻隻能虛弱的微彎著脊背。
他看著招凝的淚水,忽而伸手,按在招凝臉頰上,指腹抹去招凝的淚。
“哭什麼。”
他的手就那般按在招凝臉上,似乎知道這個問題有些明知故問,便又說,“彆哭,都結束了。”
招凝看向秦恪淵,“真的結束了嗎,葉紫瑩,葉紫瑩不知從哪得到的魔種,她說不見了。”
“在我這。我封印了它。”
招凝看著秦恪淵,大抵紅樹小院聽了太多掩蓋的話,她一時竟不敢去相信。
秦恪淵是知道的。
所以,他說,“師叔這次沒有騙你。”
這句話讓招凝再次留下淚水,她無法控製,額頭抵在秦恪淵膝蓋上,無聲的流淚。
秦恪淵也不再說話,他手掌扶在招凝腦後,自己也跟著閉上了眼,那些情緒全部吞了回去。
可是即使什麼都不說,他身上的傷勢卻無法掩蓋。
突然間,大股大股的鮮血從他嘴裡湧出來。
鮮血低落在招凝臉頰,她害怕極了,下意識地捧手在秦恪淵頜下,一遍一遍去抹他嘴裡湧出來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