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陌江, 扁舟慢悠悠地逆江水而上。
舟上,一人伏案書寫著神秘的符號,另一人內掐子午閉目打坐。
扁舟一路向上, 離開了南靖國的地界, 進入武鳴國, 再向上就能看見不少靠江而建的村落。
霧靄蒙蒙,江邊的人偶爾能看見江中有小舟駛過, 再一眨眼卻是看不見了,仿佛是錯覺。
細雨淅淅瀝瀝落下,卻沒有浸濕小舟上的人分毫,反而在小舟周遭形成了一道雨幕, 將小舟包裹了起來。
就在這細雨縈繞中,招凝埋頭寫下第三千個上古雲紋,雲紋百轉,好似有生命一般,最後一筆落下, 招凝便感覺到一股奇異的氛圍在周遭浮動,冥冥之中好似有什麼在牽引著。
招凝頓了片刻,她放下筆向遠方看去。
秦恪淵睜開眼,問“怎麼了?”
招凝說道, “師叔,遠方好似有什麼東西。”
秦恪淵遙遙看了一眼, “江月村快到了。”
這江月村就是當年祭祀龍王的村子。
招凝默然, 並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靜靜站在舟頭,等待著小舟向江月村方向駛去。
江月村渡口,木架搭建起臨祭台, 祭台中央關著乳牛和羊羔,穿著古怪的祭司搖晃著拳頭大的鈴鐺,在祭壇上跳著不倫不類的祭祀舞蹈。。
祭司一舞完畢,跪地高呼,“龍王顯靈,庇佑我村,奉上祭品,歲歲年年得豐收。”
兩個穿著蓑衣的村中男子拉開了祭台中央的擋板,乳牛和羊羔直直的掉入水中。
下方村民中有年紀小的,掩著口水不懂掩飾,他已經很久沒有吃肉了,聽娘說村裡把各家各戶僅剩的銀錢湊在一起,去郡府上弄來的牛羊,路上還險些被山匪和饑餓的流民搶了去,而村子裡這麼做就是祈求龍王不要再懲罰江月村,賜予他們來年豐收。
就在這時,江麵上突兀地卷起了漩渦,極快的就將牛羊吞噬了進去。
但漩渦並沒有停止,站在祭台上觀察的祭司知道僅牛羊是沒用的,向村長方向看了一眼。
在村長身後,瘦弱男子用白布繈褓包裹著剛出生不久女嬰。
村長朝他向江上指了指,示意獻上祭品。
“村長……”瘦弱男子哀喊了一聲。
村長有些不忍,抬眼又去看祭司,祭司瞪了他一眼。
隻這一眼村長並不敢再多說什麼,撇過頭去,閉著眼向身邊另兩人擺擺手。
那兩人搶了瘦弱男子懷裡的孩子,麵無表情地向江邊走。
瘦弱男子沒有追去,掩麵跪在地上。
江邊,抱著女嬰的人將孩子放在木盆中,另一人用長竹篙抵著木盆邊緣向漩渦方向推去。
“我的孩子!!!”
忽而,人群後方傳來一聲尖利的叫喊。
一個年輕的婦人滿身狼狽、跌跌撞撞的推開人群衝來。
村長拉住她,“詹娘,祭祀孩子是我們江月村這百年的傳統,每十年都要祭祀的。就是因為上個十年,我們沒有祭祀,龍王發怒,看看這幾年,大水倒灌,顆粒無收,連江裡的魚都網不了多少,再這樣我們村就沒法生存了。詹娘,你不要害了大家!”
婦人一把甩開村長的手,她頭上還裹著布巾,身上隻穿了一身中衣,已經差不多濕透了。
她顯然是還沒有出月子,直接從床上衝了下來。
“那是我的孩子!我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我不會送她去死的!”
她不管不顧地衝向江邊,放孩子的兩個男人拉住她。
“詹娘,孩子入了清陌江就是龍王的祭品了,就不能再拿回來了,會夭折,會傳染厄運的。”
“那個小孟兒呢?!她不是好好的?你們休想攔我!”
婦人強行掙開兩個男人,兩個壯年男子這時卻抓不住婦人分毫,眼睜睜地看她踏入江水之中,一步一步地往孩子的方向衝去。
直至走到江水過腰的位置,水流越來越湍急,婦人在水中連站穩都困難,更彆說去追已經快到漩渦中央的木盆。
她痛哭大喊,“孩子!我的孩子!”
下一刻直接跌倒在水中,兩個男人不忍,也衝到江水中,想要把婦人撈回來。
可是風浪越來越大,水流越來越急,婦人在水中掙紮,拚死向江水中央去追,可是硬生生折騰去最後一絲力氣,卻已經無能為力,眼看著,木盆傾斜,孩子即將從木盆中翻出來。
她大喊著,“不——”
就在此時,忽而一道光華在漩渦中央閃過,漩渦好似停滯了半息,緊接著漩渦竟然逆轉方向。
漩渦逆向旋轉著衝出了水麵丈餘,木盆便在漩渦頂上高低起伏,但那搖晃的程度好似搖籃,木桶中的孩子蹬著小腳,舞著小手,咯咯咯咯地笑著。
婦人見到這般神跡,眼淚崩落,仿佛看到了希望,又生出一絲力氣,向前遊了半丈。
岸邊上的村民們驚呆了,村長走到祭司麵前,“怎麼回事,龍王不要我們的祭品了嗎?”
祭司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直接跪倒在地上,瘋瘋癲癲地喊著“龍王顯靈”了。
衝上半空的漩渦水柱好像活了過來,竟然拖著孩子向前彎曲,像一隻水做的大手,將孩子遞到了婦人麵前。
婦人喜極而泣,將孩子從木盆中取出來,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裡。
大抵這時在江水中掙紮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已經耗儘了,她眼皮重極了,好似要暈厥過去,卻還強撐著,自言自語道,“娘一定會把你帶回岸上,沒事的,彆怕,娘在。”
她高舉起孩子,向岸邊艱難地走。
身後那扭曲的漩渦水柱紮入婦人身後,入了水中,將她也托了起來,在婦人驚慌抱緊孩子的下一刻,她就被平平穩穩地放在了岸上。
婦人不知所措,人群中,婦人的丈夫終於回過神,他奔跑到婦人身邊,一把抱起婦人和孩子,“我們不獻孩子了,不獻了。”
但村裡的其他人卻不滿意了,“若是不獻孩子,我們村以後怎麼辦,這十年,我們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種什麼死什麼,網裡從來撈不起大魚,若非家裡有一些存糧,我們就隻能去鎮上討飯了。”
村長走了過來,他的神色很是複雜。
婦人丈夫跪地抓住村長的衣擺,乞求道,“村長,不要再祭祀了,至少不要祭祀我的孩子了,你看,龍王都把孩子送了回來,一看就是不要我家孩子。村長,我們這娃兒才剛出生,求您了。”
“正是因為剛出生,沒有養起來多少感情,才好送出去。上一次祭祀的其中一個女娃,不就是剛出生就送上去了,那嬸子後來不還是生了幾個大胖小子,雖然這兩年鬨病痛,沒有熬過去,但這是上個十年沒有祭祀鬨得。”村民中有人勸道,“你們還年輕,小娃娃還能生好些個,何必為一個閨女傷心。”
婦人聽到這話眼睛仿佛都要紅了,她將孩子塞到丈夫懷裡,直接衝向了那個勸說的村民,發了瘋的撕扯他,“你怎麼不把你家孩子送了,你怎麼不叫你家鎮上寄養的閨女回來祭祀,你這個殺千刀的,我要殺了你!”
一時間整個岸邊混亂做一團,曾經有孩子被祭祀的,信奉獻祭求豐收的,互相打了起來,還有兩邊搖擺不站位的嘗試著去拉架,卻被強行牽扯到其中。
村長吼了一聲,“好了!”
可是沒有人聽他的話,經年的積怨好似在這一刻爆發了。
村長無措,他去拉跪在地上瘋癲磕頭的祭祀,但祭祀根本叫不動。
就在這時,打鬨聲忽然停止了,四周好似連雨聲都聽了,村長驚懼地抬起頭,卻見村裡打鬥的眾人被定格在了原地,“這……這……這發生了什麼。”
村長害怕地後退,撞到祭司身上,直接摔倒在地。
忽而他聽見一聲淺淡地詢問。
“可以帶我去看看那個幾年前病痛死去的嬸子嗎?”
村長一驚,半撐著身子抬頭,就見岸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對男女,仙姿佚貌,超凡脫俗,雨幕在他們身上形成一圈氤氳,沒有沾濕他們分毫。
村長呆滯地喃喃出聲,“仙……仙人。”
大抵是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招凝將目光落在定格的村民中,她指尖劃過一道靈光,被定格的村民瞬間就解了禁錮,因為突入起來的僵硬釋放而都跌倒在地,更沒有心情在繼續剛才的打鬥。
這些人倒地後有的跪在地上,有的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們。
招凝又問了一聲,“那位嬸子的墳塋在哪裡?”
剛才救孩子的婦人抬頭看招凝,在她兩次詢問中抓住了線索,她小聲地問道,“你是當年那個被祭祀的孩子嗎?”
招凝朝她淺淡地笑了笑,“是我。”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呆呆地看著招凝,一時間沒人敢在說話。
婦人抹著眼淚,站起身子,比任何一個村民都堅強,說,“我帶你去,我知道他們埋在了哪裡。”
說著她跑回來,將自家的丈夫踢了起來,而緊緊抱著孩子,對招凝說,“來,這邊走。”
這個渡口好似就剩下了他們的腳步聲和雨聲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著他們去。
村長終於反應過來,爬起身子想要追過去,剛起身跌撞地走了兩步,一席長袍衣擺就落在他麵前。
村長僵硬地抬頭看這高大的仙人,對上一雙仿佛萬古寒冰的眼。
緊接著,他就倒飛出去,連帶著祭司,兩人噗通一聲墜入了清陌江中。
秦恪淵目光又劃向村民,村民們都瑟縮地低下頭,再也不敢抬頭或胡說什麼了。
招凝跟著婦人向村子後方的山坡走去。
婦人小聲說道,“二十年前祭祀的時候,我才剛懂事,隻記得那晚上隔壁嬸子家大吵了一架,從天黑到天亮,到了祭祀的時候,隔壁的叔叔就抱著繈褓走了出來,而嬸子卻一直沒有露麵。”
“那天的祭祀好似並不成功,祭祀牛羊之時,清陌江一直沒有反應,直到將你和小孟兒放上木盆送到江心,忽而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江中鑽了出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龍王現身。”她頓了頓痛苦地說道,“我們以為那就是龍王。”
“它很是喜歡小孟兒,甚至用尾巴卷著木盆將小孟兒送上了岸。那黑影也消失在了江麵上。等村裡人抱起小孟兒,去找你的時候,卻已經找不到了,他們以為龍王隻要一個孩子便足夠了。就又把小孟兒帶回村裡撫養。”
招凝早就猜到了這樣的故事,而那時她應該是被秦恪淵救走了,沿著清陌江向下去,進入了南靖國。
雨已經停了,但路依舊很滑,上山坡,兩個凡人走得極慢。
婦人還在繼續說著,“小孟兒不是在我們村裡出生的,她是村裡人從山上撿來的。村裡人本隻是看著她可憐照顧她,可是那年清陌江決堤,大水倒灌,祭司說要提前祭祀龍王,祭龍王的孩子向來都是未滿月的孩子,小孟兒理所應當的成了其中一個,而你也正好那月出生。”
她說著偷摸地回看招凝的神色,卻見招凝麵上並無表情,連眼神中都並沒有太多波動。
婦人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小孟兒救回來後,在村裡養了十年,這十年裡經常有村民看見龍王的身影出現在小孟兒身邊,起初都害怕著,後來發現隻要好好待小孟兒,龍王就不會生氣,便都安心了。等到第十年,祭祀龍王的時間又到了,村長大著膽子去問龍王,就是小孟兒身邊那隻巨大的黑蟒,問龍王可還需要祭品,黑蟒卻在第二天帶著小孟兒離開了村子。”
“龍王走了,這祭祀理所當然的停下了,大家都以為以後都不會有這樣的殺千刀之事了,卻不想後麵十年村子越來越難,到了這幾年已經鬨起了饑荒,村裡人說其實外麵也在饑荒,沒東西吃,可是我們村卻比外麵更加嚴重,前幾個月,清陌江翻湧出漩渦,江上撒網的村民都被掀到江水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江中漩渦裡有一雙巨大的眼睛。”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那隻帶走小孟兒的黑蟒並不是龍王,真正的龍王還在江底,並且因為失去了一次祭祀,已經非常生氣了,我們村這幾年的情況就是龍王的怒火。所以村長又和祭司一起招呼著村民再一次商量起祭祀。”
說到這,婦人抱緊孩子,臉埋在繈褓中,泣不成聲了。
婦人丈夫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他看著哭泣的媳婦,緊緊閉著眼,再睜開時痛苦地說道,“是我沒用,是我護不住孩子。”
招凝沉默不語,也不知是沉在這過去的故事中,還是看到了不遠處的墳塋。
幾人走到墳塋前,雨已經不下了,婦人抹著眼淚,指著墳塋說道,“這是你娘的墓,旁邊兩個是你弟弟的。你爹十來年前跟村裡人上山打獵,不小心被野豬拱下了山崖,等村裡人找到時,已經不成人形了,更背不回來了,就當場掩埋了他。”
招凝看著墓上字樣,其上文字歪歪扭扭書寫著,“向梁氏之墓”,而其他兩個墓碑上寫著“向氏大寶(二寶)之墓”,是村裡人立的墓碑。
她靜靜地看著,秦恪淵遞上了三支剛剛點燃的香。
招凝接過香,上前半步。
“我叫招凝,是師叔為我取得名字,感恩您生身之恩,回來看看您。”
“招凝趕不上您最後一麵,願隻願您輪回轉世,平安順遂,幸福安樂。”
抵額,躬身,拜祭三下,將立香插入墓前土地,退後跪地,大禮叩首。
青煙繚繚,暈入空中,隔著輪回冥冥,送去招凝呢喃祝語。
就這般在墓前停了些久,招凝起身,回到秦恪淵身邊。
婦人抹著淚,“你娘知道你回來,還成了仙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招凝看著她,抬起手,掌心靈光散成光點落入婦人和孩子身上,浸濕的衣物瞬間就乾了,身體裡也暖洋洋的。
“這……這是?”
招凝淺淡一笑,“莫生病了。”
明明隻是幾個字,她好似感覺到身上的病痛都消失了,懷裡被折騰的臉色蒼白的孩子也紅潤起來。
這是仙人賜福。
她猛地跪在地上,身邊的丈夫還沒弄清楚狀況,也跟著跪下。
還不等她道謝,身前的兩人就已經消失了,她聽到仙人留在她耳邊的聲音,“我們會幫你們解決龍王索祭之事,以後莫要在讓他們以生靈祭祀了。”
“仙人大恩,仙人仙福永享。”婦人重重叩首,她的誠心告知大地,告知蒼天。
入夜,江月村外,清陌江中央。
招凝和秦恪淵站在扁舟上。
“當年此地妖獸唯有那黑蟒,並沒有其他的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