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小招凝有警惕但沒有那麼深的戒備。
她猶豫再三,還是抵不住新奇玩意兒的誘惑,小步往秦恪淵麵前去。
直至小手勾到小蚱螞,忽然間秦恪淵將她抓進懷裡,壞笑著說,“抓到你了。”
小招凝當場就嚇哭了,可偏生手中勾著的小蚱螞還沒有掉落,兩隻小手拚命抵著他,掙紮著要逃。
但顯然掙脫不得,故意嚇她秦恪淵抱緊小招凝,起身,邊揉著她磕到的後腦邊哄著。
“乖,不哭,爺爺逗你呢。”
小招凝掙紮得厲害,“你和那兩個……都是壞人!”
秦恪淵已經抱著她站在院外石桌,拿起一個烤得香軟的紅薯塞給她,“那兩個給你吃好吃的嗎?”
小招凝鼻頭動了動,已經淪陷在甜香之中。
他抱著小招凝坐下,將隨時想要逃跑的小家夥鎖在懷裡,一塊一塊地剝紅薯皮,又遞給她。
小招凝兩隻小手抱著大塊頭的半個紅薯,烏溜溜地眼睛仰頭盯著他,眼角還掛著顆淚。
六歲的小招凝身形隻有四五歲般的大小,秦恪淵抹了她的淚,摸著她小腦袋,“不會有壞人抓我們小招凝了。”
小招凝眨巴眼,又眨了一下,似是在詢問“真的嗎”,又一邊小心探頭去吃那紅薯,越吃越是高興。
他看著她小口吃著,又問,“小招凝識字了嗎?”
她含糊地搖搖頭。
即使用於提醒自己的紙卷攤開著,她也不知道上麵寫了什麼。
“爺爺教你好嗎?”
小招凝咽下最後一口紅薯,期待地看著他,不知道是在期待紅薯還是期待學字。
但秦恪淵又給她剝了一個。
早飯後,紅樹下的石桌又添了筆墨紙硯,小招凝坐在他懷裡,他一手教著她那筆,一手扶穩她。
一筆一劃地引著她在紙上寫著。
招凝。
“這是你的名字。”
小招凝好奇地看著,半蹬起身子,壓在紙上,似要自己來一遍,秦恪淵的手隻護在一邊。
新出的字像是亂枝隨意畫出來的。
她一瞬懊惱,癟著嘴看秦恪淵。
秦恪淵笑道,又重新抓起她的手,“慢慢來。”
她又問,“那爺爺的名字好寫嗎?”
秦恪淵在紙上寫了一字“秦”。
小招凝皺著眉,“也很難寫。”
“那我們先學你自己的名字。”秦恪淵說道,手上已經換了一張白紙。
六歲的小招凝自顧自地拿著筆,寫出一橫,又寫出一橫,每寫一筆都似在深思熟慮,直至最後形成一個四不像的“秦”字,轉而得意地轉過小腦袋看著他笑,圓溜溜的眼珠盯著他像是在期待著誇獎。
於是得到了一根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糖人。
小招凝拿著糖人,在他身後左右張望著,總覺得他剛藏在哪裡她沒有看見。
“再不吃要化了。”他說著,護在小招凝背後的手銀光才剛剛收斂。
他們又繼續著寫字,從外扭散架的兩字逐漸變得工整,也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
到了未時末,秦恪淵帶著她走上一條從前沒有的路,微微波動間,無縫無形連接起新的地界。
小招凝看著城樓上的名字,眼熟又覺得哪裡不一樣,六歲的小招凝還沒有十二歲的招凝那般敏銳,能察覺出建築上的時光流轉。
她滿眼都是城中喧鬨。
他們走了進去,人群熙熙攘攘,吆喝聲不絕入耳,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看花了眼。
隻是這一次,她任意打量著,好像沒有旁人的嫌棄和驅趕。
城裡新來了雜耍班子,人群圍了一圈又一圈,秦恪淵護著她擠了進去,不一會兒,就見中間的壯漢噴出一口火焰,嚇得小招凝抱緊他的大腿,腦袋也埋進去。
“小丫頭,嚇得哭鼻子了!”耳邊忽而傳來一男孩的嬉笑聲。
招凝轉出一隻眼睛,看旁邊站著兩個五六歲的小童,一男一女。
她擠了擠小鼻頭,瞪了他一眼,轉而挪到另一邊,遠離他們,換隻腿抱著。
“老人家,不好意思啊。”兩小童的母親拍著男孩的腦袋一下,朝秦恪淵道歉。
秦恪淵隻微微頷首,而後頓下身,問小招凝,“我們去彆的地方看看?”
“不要。”小招凝說道,她又小心翼翼轉頭看雜耍的人,見他不在吐火了,鬆了一口氣,又天真地問,“他剛才在噴火,是因為他們是神仙嗎?”
“噗嗤。”旁邊的小童笑出了聲。
不過這次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母親揪著耳朵拉走了。
“他們當然是神仙。你看。”秦恪淵蹲在她身後,手掌壓在她眼睛上,緩緩下移,視線重歸,招凝瞧見那人身上泛著乳白色光華,光華溢散成星點傳遞在每一個人身上,而所有可目視之人,他們身上或是泛著乳白色光華的,或是夾著異色顯得渾濁,當那些星點傳遞到他們身上,那些渾濁會在某一時刻變得淺淡而微不足道。
“這是什麼?”
“人間喜樂。”
小招凝似懂非懂,視線恢複正常,秦恪淵帶她往其他地方去,走到一處販糖人的攤位前,她問,“我可以再要一個嗎?”
她眼睛期待的看著,在得到拒絕前,她又說,“我可以留給明天。”
“好。”
小招凝又得了一個被油紙包好的糖人。
秦恪淵付了兩份銀錢,小販遲疑,“這……老爺子,你付多了。”
“沒有。”他說,“是之前的。”
小販一點印象都沒有,但見老小已經走了,隻能滿頭霧水地撓撓後腦。
“那是我昨晚待的地方……嗯……有點像。”小招凝遲疑著,麵前的學堂變化很大,破損的圍牆不知為何一夜之間高高築起,隔絕了向內的視線。
她掙脫秦恪淵的手,跑到那處角落,蹬腳向上,卻再也夠不到頂,“原來有個豁口的。”
“不能爬的。”不遠處傳來小女孩的聲音,招凝轉眸,見起先的兩個小童在不遠處看著,身邊還有三個不大的孩子,女孩說,“院子裡麵住著貴人,不能打擾的。”
招凝轉眸,低下頭,小跑回秦恪淵身邊,他看向學堂,隔絕的圍牆並沒有阻擋他的視線,經年殘留的氣息記錄著百年的變遷,老夫子雖死,桃李遍天下,共同將破損老舊的學堂翻新、院牆也跟著壘高,如今學堂裡已經不再是孩童啟蒙和寒門讀書,而是貴人研學之地。
孩童們也不清楚這些,他們隻知道爹娘禁止他們打攪。
小女孩笑道,“你是新搬來的嗎?和我們一起玩啊!”
小男孩跟著點頭,轉而把衣服一甩,“玩天外飛仙!”
事實上所謂的“天外飛仙”不過是展開外袍,互相追逐打鬨而已,小孩們嘻嘻哈哈。
小招凝動了動手,看向秦恪淵。
“去玩吧。爺爺等你。”
小招凝這才高興地奔進去,孩子們之間是沒有隔閡的,笑聲也是純粹而又感染力的,想必而言,小招凝安靜很多,但眉眼彎著,是少有的歡樂。
到了傍晚,小夥伴們散去,白日揪著小男孩耳朵的婦人又一次揪著小男孩的耳朵,一口一句罵他貪玩,小女孩追在後麵偷笑著,想起什麼,轉頭朝小招凝喊著,“我們家在那顆棗子樹那,來找我們玩哦。”
小招凝遲鈍地抬手朝她揮了揮。
等人都沒影了,她看著那棵棗子樹。
秦恪淵蹲在她身邊,“想去找歪脖子樹嗎?”
小招凝轉頭,卻沒有說什麼。
“還是想去找桑明樹?”
小招凝隻伸著雙手往他懷裡鑽。
他笑,“我們小招凝想家了。”
說著他抱著小招凝往城外去,到了城口,小招凝感覺他更顯緩慢的步子,便掙紮著下來。
夕陽下,老人佝僂著身子,伸手牽著還不足他大腿高的孩子,往家去。
新的一日,又一次新的認識。
抗拒之後便是依賴,小招凝的字依舊是從亂畫到規正。
秦恪淵會帶著她再去找江宜城的新朋友,會在看見新朋友前,悄聲告訴她那兩個小孩,一個叫“曉玥”,一個叫“阿東”。
小朋友之間無需熟悉,知曉名字避免不必要的追問,便是隨意的玩樂和開懷的大笑。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來的紙上不再記錄今日的故事,寫得滿滿都是規正的招凝二字。
直至小招凝縮小到兩三歲,不可能再和長大的小朋友一起玩耍。
秦恪淵把她背在身上,帶她往歪脖子樹意指的地方去。
年歲太小,已經不知事了,更不懂身處之地和懷抱她的人忽而間變化,隻是越發對那棵歪脖子樹印象深刻。
小招凝看到那顆歪脖子樹時,歪脖子樹已經枯了,上麵係著很多的紅布條,已經褪色粘滿了灰塵,腐毀得好似輕輕一拽就會變成碎屑。
兩歲的小招凝走路都不穩,話還說不完整,站在樹下,滿臉委屈地轉眸看著秦恪淵,抬手指著枯樹。
“沒,沒。”
“它還在呢,看。”秦恪淵輕聲說道。
轉而指尖虛空一點,一點靈光出現在指前。
小招凝看到了新奇玩意兒,撲蝴蝶般撲向那靈光,好似當真被兩隻小手包裹著。
隻是當她小心翼翼展開一點縫去偷窺的時候,那靈光滑溜地從她手中鑽出來,蜿蜒向上,裹著銀色的光華。
再鋪開,隻見枯死的歪脖子樹再次複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充實成長,茂盛的樹冠伸展蔓延,直至最繁華之時,綻放滿樹的花簇。
微風拂過,花瓣如雨灑落。
兩歲的小招凝就在樹下開懷的玩耍著。
直至最後玩累了,跌跌撞撞地撲進他懷裡。
後來,隨著年齡的減小,小招凝變得嗜睡,一天不僅有大半時間在睡覺,睡覺的頻率也增加了,每一次醒來都是更小的小小招凝。
紅樹下又置了一把搖椅,暮年的老人躺在搖椅上,小小招凝趴在他懷裡,睡得香甜。
搖椅啊搖啊搖,歲月啊走啊走。
直到一日,搖椅換成了搖籃,小小招凝變成了嬰孩。
澄澈的眼眸倒映著婆娑而下的紅葉和行將就木的老人。
老人的指尖點在她額間,暮沉的聲音拂在耳邊。
“願隻願招凝小仙子——”
“安順。”
“喜樂。”
“長生久視。”
小小的招凝隻咯咯的笑著,小手掙脫繈褓去抓他的手,就像當年清陌江畔的……分離。
天空中劫雲滾滾,浩浩沉壓,雷光如龍遊躥嘶吼。
紅樹下,嬰孩閉上眼,身形虛化,清光交織著縷縷金絲緩緩綻放,又漸而壓縮至中心一點,凝成先天造化功德金丹,絲絲縷縷的功德金光躍動,純淨淺淡的清光旖旎氤氳。
而後搖籃外的人跟著閉目,銀輝暈開,似又凝實,卻是虛化,形如飛龍生翼,含住清光氤氳的金丹,轉而衝入劫雲中,又貼著天幕疾速向九州最東南角飛去。
天宮的虛影出現在劫雲之上,階石之上,鴻德尊者背手眺望,搖頭歎息。
天涯咫尺,望仙死城。
沉睡的人傀連邑忽而睜開眼,站在望仙殿高點,見銀光似龍,挾劫雲浩蕩而來。
卻又在一瞬,感應到熟悉的氣息,便見那光華如應龍含珠,“寶珠”之中蘊得是生生造化、芸芸功德,是望仙之主。
他虔誠跪地,望仙萬物臣服。
隻見那銀光徑直飛向那渡劫台,開啟的渡劫台,天地玄黃四字通達寰宇,無形光幕開辟新世界。
先天造化功德金丹被送入渡劫台中,懸停在中央,清光擴散,金光躍動,金丹好似隻剩下一層薄薄的光膜。
光膜之內,胎兒般蜷縮的神魂逐漸凝實。
渡劫台外,銀光遊龍上下交錯遊動著,繚繞氤氳不斷溢散,直至第一道劫雷猛而砸下。
陣法光幕顫了顫,金丹之中的神魂變幻成嬰。
又一道劫雷砸下,陣法光幕一瞬消失,四隻陣法水晶柱出現皸裂,卻依舊蕩開光幕。
萬裡之外觀劫的天宮。
冷霜瀧問,“為何先天造化功德金丹結嬰雷罰堪比化神七七四十九雷罰,甚至……更強悍幾分。”
“危天之力,逆天而行。自是一個死字。更何況……”鴻德尊者遙望,“又不是她一人在渡。”
第三重劫雷醞釀之時,渡劫台外交織銀光好似融入了陣法光華之中。
直至劫雷砸下,渡劫台四隻水晶柱完全碎了,銀光內縮包裹著金丹三尺,金丹之中,元嬰成型,金丹光膜碎成氣息內收入元嬰之中。
一顆“星辰”不知如何出現,卻見“星辰”破開,出現的是招凝肉|身。
天地人三道魂火出現在眉心與雙肩,魂火綻放,三花聚頂,元嬰融入,入主紫府。
冥冥之中好似有天道恭賀之音,遙遙來自無儘之外、寰宇之儘,卻見銀光忽而一動,盤旋在招凝周遭,卻有滾滾銀光湧入她身體之中,那遙遙之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似是天涯咫尺。
就在這時,望仙東望,迷霧忽消,數裡之外,一座神山隱隱浮現。
下一刻,盤旋的銀光再顯應龍之影,離開招凝,衝向咫尺神山。
咫尺之距卻好像被拉得無限遠。
卻聽一聲龍吟,天幕驟黑,星辰浮現,群星墜向咫尺之間,鋪成一道星雲之橋。
銀光攜著萬千光華突破咫尺,進入浩瀚九洲。
一切不過須臾。
天塹海的迷霧散了又聚,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銀色氤氳包裹著元嬰,剛剛成型的元嬰仿若受醍醐灌頂,氤氳納入的一瞬,氣勢節節攀升,身形漸漸成長,直至呈現出神魂本體虛影,又陡然縮回。變成天道紫嬰本嬰。
招凝緩緩睜開了眼。
神識放開,一裡、十裡、百裡、千裡、萬裡……
又霍然內收,她展開手,清光氤氳靉靆,似晨曦暮靄,透過朝陽,藏著星光。
是元嬰……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