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凝躲在院外林中的樹後, 偷偷打量著那小院,天已經很暗了,但屋裡卻沒有點燈。
她想該不會是那爺爺離開了吧。
但不一會兒,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轉過頭, 便見一個老爺爺拎著包袱看著她。
招凝瑟縮了一下,就聽老邁的聲音含笑著。
“跑去哪兒了,臉都花了。”
老爺爺走近,招凝發現他身量很高,即使微微佝僂著, 也要微微仰頭看著他。
招凝看他伸手貼近她臉頰,下意識地偏了偏頭, 就見他從自己額間摘下一根枯草, 又隔空點了點她臉頰。
“泥水可要結塊了。”
招凝下意識伸手去抹,隻觸到些許泥沙, 也就不過些許。
她不解地看,見對方笑著往院子中走。
進了院子, 他把包袱遞給招凝, 招凝抱著, 眼神疑問。
“去換身衣衫。”他卷著衣袖,“換好了,來給爺爺看火。”
招凝等他往廚房走了幾步,見他頓下轉頭, 又朝她白日逃出的房間抬了抬頜。
她轉身往房間去, 低著頭從包袱未紮緊地口子裡揪出一小揪衣料,是雲綠漸染的衣裙。
房間裡,白日匆忙地離開, 不曾細看的房間,她一眼不輟寸寸打量著。
直至她看到床邊牆角畫上的標記,是用硬物刻出的痕跡,有數道,從密集到分散,記錄著她不過幾個月的身高變化,她頭頂著到牆角,又比了比,發現身高好像又縮了寸餘。
她好像真的再往回長。
十二歲的小招凝沒有辦法解答自己,她隻能模仿著之前,又在上狠狠刻了一道,在旁劃出一個“廿”。
做完這一切,她退了半步,然後反身去房間那頭的書房小隔間,她將被泥水糊了大半的記錄重新謄抄,看不清的就略去,最後又加上今日。
“……今日醒來的記憶定格在非常血腥片段後,我看見阿酒和小勾兒被管事活生生打死了,醒來後卻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我害怕極了,選擇了逃跑。
可是當我走投無路之時,我看到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的自己,寫給自己的提示。
我想看看那名叫桑明的紅樹落葉繽紛的樣子,還想看看那很好很好的爺爺是不是我心中那個影子。
……爺爺給我買了好看的衣服……”
落下這一筆,招凝遲疑了片刻,小跑著去到桌前,將雲綠漸染的衣裙抽出,她才發現包袱裡不止一件,還有很多種好看的顏色。
她將那件雲綠漸染的衣裙穿在身上,剛剛好正合身,十二歲的小招凝第一次穿,有些局促,抻了抻衣袖,又回到書桌前繼續寫道。
“……所以,如果你明天醒來,記憶停留在從燕雲山下山的那一刻,那就一定一定不要再跑了,留下來吧。”
“小丫頭。”就在這時響起喊聲,她應了一聲,將新的紙張吹乾疊起,再放入袖袋時猶豫了片刻又轉而塞到了枕頭下。
招凝打開門,小跑著到了廚房門口,爐灶的火光中映照著老人滄桑的模樣,但他抬眸看她的時候,招凝腦海中意外的劃過一道遙遠的背影。
她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問,“爺爺,你找我。”
老者還在看她,招凝看了看身上的衣裙,恍然,在他麵前轉了一圈,雲綠漸染的衣袂飄動,就像清風拂過竹林深處。
招凝立定,牽起嘴角,勾出一絲不太熟練的笑容,很是靦腆。
“謝謝爺爺。”
“……嗯。”老者從矮凳上站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發頂,“做飯了。”
火舌的聲音在耳邊劈啪作響,招凝挑了挑燃著的柴火,讓火更旺一些。
坐在矮凳上,她抬眼的目光被煙囪擋住了,她小動作地向旁移了移,看著對麵不疾不徐地動作。
她似乎嘗試從隻有十二年的記憶裡挖掘出關於麵前人的點滴記憶,甚至在想那顆歪脖子樹下的屋舍裡,會不會也有一個這樣的爺爺。
但顯然沒有。
她又問,“爺爺,你之前認識我嗎?”
老人的動作停下,他看向招凝,忽而一笑,“當然,昨天,前天,大前天。”
但招凝卻搖頭,“我不是說這些日子。我是說,在招凝還沒有逆生的時候,爺爺認識我嗎?”
\認識。\他說道。
招凝眼眸一亮,“那時候的招凝是什麼樣子的?”
老人從鍋裡夾起一塊肉,緩慢走過來,遞到她嘴邊,招凝下意識地後避腦袋。
“嘗嘗味道。”
招凝疑問,但看老人似有她不嘗就不開口的耐心,她試探地湊近,小心地試了試溫度,再咬住,才咀嚼兩口,她便捂住了嘴。
“鹹了?”
招凝快速嚼了兩口,囫圇吞下,搖搖頭,“好甜。”
老人轉眸,看著灶台上一模一樣的兩個小罐子,走到灶前,將另一個小罐子換了另一個位置。
“你弄混了嗎?”招凝問。
他說,“老了。”
十二歲的招凝對老人口中的“老”字無甚概念,可能麵前老人從一開始便是耄耋之貌。
隻是提議道,“那我們待會拿紙和漿糊給它貼上標記。”
“嗯。”
招凝依舊看著老人,老人乾脆轉做成糖醋,這才說道,“那時候的招凝……”
他忽而頓住,一時間竟沒找到形容詞,就在這時,他手掌突然按在了鍋沿上,滋啦一聲聲響,他的手竟沒有徑直彈開,而人已然半撐著灶麵要撲下去。
“爺爺!”
招凝扔了燒火棍,幾步衝上去,瘦弱的身體撐起他佝僂的身姿,欲抬起他按在鍋沿的手,這時老人另一隻手卻突兀按在她後腦,銀光暈開,招凝無聲無息地軟倒在他懷裡。
老人就這般將她擁在懷裡,身形完全遮掩著,他的眉目俱是淩冽和冰冷。
高空之上忽而狂風大作,雷雲聚集,萬丈雷光如遊龍遊躥在雲中。
在雷光遊龍即將劈下之時,卻見一座宮殿出現在雷雲中,吞噬了所有雷光,瑰麗光華如極光般從天宮灑下,方圓萬裡,一切動靜均被定格。
天宮中傳出聲音。
“閣下何苦如此逼我九州。”
“壞吾之計劃,亂吾之大事,你之九州難道是忘了代價嗎?”
“西極魔荒,畢生難忘。但,閣下,今日之九州可遠非當日之九州,您想隔著時墟殺我九州之人,也太無法無天了!”
“嗬。”
卻見整片九州的天空都開始動蕩,天空變得層層疊疊,紫色的幽光像是濃煙滾滾從天裂中滲出來。
可這是天宮依舊立於天地中央,萬丈光華囊括天地。
七道光華從九州各處衝入雲霄,直至另一道銀光貫穿天地,牽引九重天路,虛無倒影天空,幽光濃煙倒流。
“好!好啊!當真是能耐了。那就看看五百年後時墟之期,你們九州還保不保得住!”
雷雲消失,狂風驟歇,天空沉寂。
天宮的投影卻落在地下。
廚房中的老人將招凝抱在懷裡,緩步走了出來。
天宮投影在小院前,大門平齊著小院院門。
又一老者出現,他站在天宮門內兩步。
院中的老人停下腳步,語氣很是尋常。
“多謝鴻德尊者。”
鴻德尊者歎惋著,從天宮中走出來,說道,“他們勾連昆虛的氣運徹底被斬斷了,已是暴怒。如今再這麼激他,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能跨域時墟在凡俗找來,下一次,說不定就會直接派人從墜仙域偷渡而來。”
院中的老人以手腕撐著招凝背部,左手展開著,其上已是血肉淋漓,卻好似沒有痛覺。
鴻德尊者的擔心在他看來好似並不在意。
他邊走邊道,“他們不會有機會的。”
鴻德尊者頓了頓,想到一種意思,看了一眼他懷中縮小的人兒。
“她對墜仙域的掌控力並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徹底。”
“我並沒有這麼想。”秦恪淵站定,轉而提眸看鴻德尊者,“我的意思是,死人是不可能偷渡九州的。”
“你——”鴻德尊者一時愕然,他看了一眼對方又看了一眼招凝,又堅定地搖搖頭,“這太冒險了。就像他說的,五百年的時間很快就要到了,我們不想犧牲任何力量。”
“那你覺得,什麼都不做,這一次的時墟之期就能渡過嗎?”
鴻德尊者一時間無言了。
很久很久,他像是妥協了一般,看著招凝,又看著對方。
“能成嗎?”
“可以。”
“那你化神。”
“強破。”
鴻德尊者頓住,“我知道攔不住你。不過,恪淵啊,你想過你懷裡孩子結嬰後醒來是什麼感受嗎?”
秦恪淵低眸看招凝,她已經完全沉睡了,再睜開眼,她的記憶又會倒退一日,他會重新和她介紹——爺爺姓秦,是撿到你的人。
他轉眸看鴻德尊者,“勞煩了。”
鴻德尊者歎惋,轉身走進天宮,天宮的投影消失,大地的定格複原。
新的一日。
招凝坐在簷下兩級台階,斜側著身給陌生的爺爺包紮手上的燙傷,“好了,秦爺爺。”
秦恪淵應了一聲,活動活動了手掌,表皮已經完全潰爛,血肉被生生挖去壞死的部分,傷口的疼痛牽扯著全身神經。
但他眉宇未有絲毫顫意,也沒有用法力複原傷口。
他看著麵前暗中打量的招凝,“爺爺手疼,能幫爺爺做事嗎?”
招凝在自己的采藥任務和老者之間猶疑,很快選擇了後者,藥材丟了,她回去也會沒命的。
“好。”
秦恪淵撿起地上半成的魚簍給她,示意幫忙編完。
招凝嘴唇動了動,很誠實道,“這個我不是很熟悉,我隻會編藥簍子。”
“差不多的。”秦恪淵說道,“爺爺教你。”
“嗯。”招凝向他旁邊移了移,他就坐在台階上方的矮凳上,兩隻長腿一腳踩在台階上平台,一腳伸展著觸碰到台階下。
招凝舉著竹條試圖續簍,秦恪淵老邁的聲音緩慢地講解著,兼或者指著節點和方向。
直至快晌午了,招凝堪堪完成魚簍,但心裡卻是興奮。
隻是這魚簍並不是很成功,簍細頸偏移了正口,還有幾分歪扭。
她嘗試著把扭正,但是力氣太小,竟沒有偏移分毫。
秦恪淵輕笑了聲,他站起身,伸出未受傷的手,“魚兒不會介意的。走吧,爺爺帶你去抓幾條魚來。”
招凝看著那隻老邁的手,又抬頭看他嘴角的笑意,心中便是輕鬆了。
她跟著笑,伸手觸碰,緊接著被握住,帶著很陌生的溫暖。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小屋裡的書架從話本藥書換做了一卷卷封存的紙卷,隨意取下一卷,便能看到印在背麵翻轉的蠅頭小字。
春去秋來,小院添了很多東西,紅樹下不知何時架起了秋千,院子角落圈起了一處矮籬笆,幾隻小兔子擠在一起打著盹,簷下堆放著竹條和很多編織成物件。
屋舍最東頭的房間緩緩拉開了門,一位耄耋老人緩緩走了出來,身形佝僂的更厲害了,走路時因為慢才沒有表現顫抖。
“小招凝?”秦恪淵喊了一聲,但並沒有人回答他,他掐指一算,六七年過去,今天似乎到時候了。
他走到對角的房間,又輕輕敲了敲,依舊沒有回應,這才用力推開門。
房間裡空無一人,他走到床邊,床上展開著一卷紙,上麵寫滿了字跡,隻是字跡越到後麵越稚嫩,像是初學寫字的筆記,很多字都寫不出來了,用墨點代替著。
他鄭重地將紙卷起,轉身走到房間那頭的書架上,將紙卷添加在上麵。
放上之時,他耳朵動了動,聽到細微的聲響,但很快就沒了聲音。
秦恪淵並沒有停下動作,看著滿架的紙卷,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片刻之後,他依舊沒有往外走的意思,再一次站在了床前,而後蹲下身。
床下瑟縮著一個小姑娘,沒多大點,床板離地隻有二尺不到的高度,她抱著小腿蜷縮著,仍然不顯擁擠。
小姑娘看見有人發現了她,往角落縮的更厲害了。
“快出來。不會有人抓你的。”
六歲的小招凝顫抖著看向他,秦恪淵笑道,“出來吃早飯了。”
他朝裡伸出手,小招凝又退了退,硬生生退到了床下短邊,不自覺向後一仰,整個小人都倒出了床底。
腦袋轟得一聲磕在地上。
秦恪淵神色一緊,站起來要繞過床頭去看她磕得如何,她卻不哭不鬨慌張地爬起來,飛快地躥到房間的另一邊,躲在桌案後,半藏著身子滿臉戒備地看著他。
他微歎,轉而緩步走過去,離桌案半丈便停下腳步,蹲下身說道,“彆怕,那些凶煞的人販子已經不在了,爺爺是在河岸邊撿到你的。”
“你胡說。”小招凝脆生生地反駁著,“我已經上岸了,還進了城!”
秦恪淵算了算時間,這應該是她剛進江宜城的時候。
“那你記得學堂的老夫子嗎?”他神色不變地說道,“爺爺是他朋友。”
小招凝眨了眨眼,似乎在審視他,又似乎在糾結什麼。
“真的嗎?可是他很凶。”
小招凝想了想昨日迷糊中聽到學堂中怒氣衝衝的聲音。
秦恪淵笑道,“那是他,不是爺爺。”說著,翻手一變,“你看這是什麼。”是一隻竹條編織的小蚱螞,一根竹條牽引著,小蚱螞上下晃動著,好似在蹦躂。
小招凝的目光不由得就鎖在了它身上,眼神跟著上下動作。
“來。”他又道,“你想要什麼,爺爺都編給你。”
“真的嗎?”
“當然。”
小招凝指著那竹編的小蚱螞,“我就要它就夠了。”
“好,那你過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