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招凝三歲的時候, 那年元日節,是新的一年開始之時。
阜樺梁家喜慶又熱鬨,張燈結彩, 除了閉關的部分族老, 大部分都聚集在武場上。
武場占地十餘畝,家族裡的絕大多數人都聚集在這裡, 場上正在舉行每年一次的家族小比。
梁冀同十餘名威望極高的族老坐在高台上看著場上的比試, 此輪比試正好輪到了梁玄狄。
梁玄狄如今十歲, 卻已經是練氣七層了, 梁冀為此甚是驕傲,每每提及從不謙虛,開口便是“我兒他日必是九洲天驕。”
小招凝也被劉乳娘抱在台下看著,台下人越來越多,連家族裡各個地方乾活的小廝侍女們都偷偷溜了過來, 不僅僅是為了一看“天驕”風采, 更是為了接下來的節禮。
梁玄狄一招白虹勁將身高八尺、體壯如熊的男修砸在地上, 男修境界高他一層,這時卻躺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好!”梁冀大笑著喝采, 旁邊族老也認可的點頭,“大少爺當真驕子, 我梁家百年之後有望進入平陽大澤了。”
羨洲, 外山內澤, 入駐內澤之地,便說明家族勢力至少在州內中等以上, 其名望比在重山之中會更上一層樓,所得資源更非重山所能比。
阜燁梁家數百年前本是平陽大澤阜燁島的大家族,後來家族遭難, 若不是常雙路過一救,梁家連搬遷進重山的機會都沒有。
對於阜燁梁家諸族老來說,回到阜燁島是他們此生之願,而今這個希望好似就在眼前了。
觀武台上都熱鬨了幾分,族老們之間紛紛交談著。
台下,小招凝拉拽著劉乳娘的衣領,“回——”
劉乳娘不太願意,“四姑娘,小比結束,就要發節禮了,前兩年您小,不在場,今歲可不能錯過了,很熱鬨了。”
“找神仙。”稚嫩的聲音說著。
劉乳娘習慣了,這孩子最常說的就是“找神仙”,跟她說了很多次老道長要待緣分到的時候才來,但小家夥估計是不明白“緣分”二字,就一直喊著“找神仙”。
劉乳娘歎了一聲,半哄騙式的,“四姑娘,你父親、你叔伯、姨娘、嬸嬸,還有族老爺爺們都是神仙,待會啊,你姳嬸就會駕雲登天,一展神仙風姿,然後給我們發節禮了,可不能錯過。”
小招凝盯著她,像是在質疑,下一刻,劉乳娘就指著半空,“看,神仙飛天了。”
小招凝倏忽轉過頭,便見一模樣雍容的女修駕雲飛至半空十丈,她臂彎挽著一竹籃,繁花裝點,籃中有很多折成三角的紅符。
她笑盈盈地看著武場上聚集起的年輕修士們。
“今日元日,分發節禮,隨機而得,全憑運氣,諸位也嘔心瀝血苦修許久,便趁此熱鬨一番。”
說著,她往籃子中抓了一把紅符,轉而驟然往天空中飄灑,好似天女散花,而武場上人人都想搶花。
墨藍早就擠進了人群中,劉乳娘有些忍不住了,特彆是聽到人群中有人歡呼說“我得了一瓶聚靈丹”或者“是一百靈石”,隻想直接衝進去。
小招凝似是不喜這般熱鬨,還掙紮著要下來,劉乳娘耐不住了,乾脆將小招凝放在椅子上,“四姑娘,你在這好好坐著,彆亂跑。”
說著轉身也融進去了爭搶的人群中。
她剛轉頭,小招凝便從椅子上滑下來,往後方樹下陰影跑去,陰影中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隻有小招凝能看見,那是一直守護她的神仙,小招凝非常清楚!
她抱著他的腿,仰頭燦爛的笑著。
秦恪淵蹲下,“想不想玩?”
小招凝轉頭看天,方姳在熱鬨中將整個竹籃中的紅符都灑下了,紅符墜落時拉著淺淡的紅色尾光,以致於此刻的喜色喝著歡呼讓整個梁家的氣氛都高漲了。
很是心動,但是她更想和神仙呆在一處。
昏暗的樹蔭下,秦恪淵笑著對她說,“我們自己玩。”
於是,他抬指一點,銀色流光順著樹乾溢散在枝葉中,凝聚出無數星光,搖曳閃爍著。
無人會看到此地變化,這一刻,這裡是屬於他們的天地。
“星星。”小招凝指著。
下一刻,星點從樹上星辰散落,小招凝伸手去接,卻見是泛著熒光的三角銀符,和武場上的節禮差不多,於是,她歡快地拉起外衣,成兜狀,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星點裝進外衣兜中,很快,外衣兜滿得快溢出來,熒光重疊著,像是裝滿了天上星。
“滿了,滿了。”小招凝急得跑到秦恪淵身邊。
於是,那些飄落的三角銀符還原成星點,像是夏夜螢蟲舞動在周遭。
小招凝乾脆坐在地上,興奮地打開銀符,和節禮紅符一樣,都畫上了小乾坤印記,一旦撕開,小乾坤裡的東西就會掉出來。
第一張銀符撕開,掉出來十塊上品靈石,小家夥不懂靈石品相,隻知道靈石,便“靈石、靈石”的喊著。
“這叫十全十美,事事順意。”秦恪淵坐在她旁邊笑著糾正她。
“事事順意!”小招凝發音不清的學著。
又撕開一張銀符,掉出來一枚平安扣模樣的東西,同時附著秦恪淵低聲的祝語,“平安,順遂。”
一顆自蘊道意的菩提道果——“得償,所願。”
一隻落星神鐵鑄造的金鎖——“長生,久視。”
……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招凝逐漸記事,守護她神仙卻不再出現,直到不記事的那段歡樂模糊在時光裡。
招凝的性子是安靜的,儀蘇院卻自那年之後變得熱鬨極了,梁冀一改最初的疏離,三天兩頭來儀蘇院噓寒問暖。
隻是十三年過去,梁冀一脈出了事,他被剝奪了家主身份,整個人消沉度日,根源還是出在梁玄狄上,這個被梁冀吹成“九洲未來天驕”的少年,從第三年開始,修為一直停留在煉氣大圓滿……
世人都知煉氣晉升築基是一道瓶頸,有的人可能終身不過,有的人卻一氣嗬成,但對於四百多萬年傳承不絕的九洲來說,前者基本不存在,他們有百種丹藥、千般秘法強行跨越瓶頸,不過是資源多少罷了。
而阜燁梁家到底是曾經平陽大澤的大家族,這點底蘊還是有的,對於寄托全家希望的梁玄狄,全族資源都聚集在他身上。
奈何事與願違,整整十年,資源都耗了大半,梁玄狄這道瓶頸就像是天塹無法逾越,連滄淵派都派人來看過,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梁玄狄丹田無法聚集足以支撐築基的靈氣,此生都無望築基了。
於是,阜燁梁家好不容易與滄淵派搭起的線,就這麼斷了。
原本意氣奮發的少年也終日不見蹤影,好不容易見到,整個人也散發著消極挫敗的情緒。
梁冀每每想到那老道士的預言,想起“不可化解”這四個字,心就在滴血,一遍遍的灌著酒,金丹境界都能喝的爛醉如泥,轉頭便往儀蘇院跑。
含糊地嚎著,“小招凝啊,我梁家就靠你了,道長的緣分怎麼還沒到啊……”
他試圖推開房門,想要耳提麵命叮囑招凝,“勿忘養育之恩,日後發達了,定要好好回饋梁家……”
奈何明明房門沒鎖,亦無人在後支撐,這門就怎麼都打不開。
招凝好似個旁觀者,安靜地看著這十三年的鬨劇。
直至十三年後,梁家族老不再容忍,族會之後剝奪了梁冀家主之權,轉而推上了另一脈的梁毅,梁毅此脈雖不出眾,但其妻方姳是平陽大澤門派中之人的家族旁係,其子梁玄朗三年前築基,是小輩中第一個築基的。
這一日清晨,招凝在後山林中接地元露,這是地元草清晨凝聚的第一滴露水,無根無緣,用來泡靈茶最是清香,更有地元草養神蘊靈之功效。
朝陽初升之時,玉瓶中才得小半,正準備下山,卻見外凸的山崖上,有一青年正盤坐修煉,不一會兒,突然泄氣,直挺挺地向後一躺,崩潰地吼叫了一聲。
十六歲的招凝嚇了一跳,林中探頭,“大哥?”
二十二歲的梁玄狄依舊癱在地上。
招凝甫一走近,梁玄狄便呢喃說著,“又失敗了,這是第三百九十九次失敗了。”
招凝沒回答,他卻一吸溜起身盤坐在地,“招凝,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再耍我,明明……明明讓我這麼獨一無二,結果又這麼作孽我!”
獨一無二?是說之前天驕資質嗎?看起來不像。招凝想著,他之前就對自己資質很不在意。
招凝蹲下,安慰道,“大哥彆灰心,好事多磨,父親不是一直說,小時候有老道士為你算過命數,這就是命裡小劫,渡過了就能成為翻天覆地的元神大能了。”
“那老道士看起來就是個神棍!”梁玄狄憤憤著,“他還說和你有緣,以後收你做弟子,你看你都不能修煉,又體弱多病,也不見他來拯救你。”
梁玄狄話脫口而出,就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立馬慌張道歉,“對不起,小招凝,瞧大哥這破嘴。”
他正要扇自己一巴掌,招凝攔住他,淺笑嫣嫣,“不要緊,大哥說的是實話,我不在意的。”
梁玄狄看著她,朝陽曦光下,十六歲的招凝恬靜清靈,眉心一點紅葉平添三分瑰麗,看起來不像命運淒慘的凡女,更像是看淡浮世萬事隨心的小仙子。
以致於梁玄狄看著呆了呆,轉而猛地一激靈,沒有扇下的一巴掌又給自己補了去。
招凝錯愕,隻覺梁玄狄最近越發瘋癲了,她從袖袋裡取出一顆靈果給他。
梁玄狄不要,“大哥辟穀了,不餓,你自己吃吧。”
招凝維持著遞的動作沒動,巧笑而言,“大哥吃吧,今日是你生辰,嘗靈果,便是得‘嘗’所願。”
梁玄狄一怔,恍惚接過靈果,“這說法還是頭一次聽……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二十二年了。”
他一口咬下,汁水滿溢,香甜可口,甜味帶走了心底揮之不去的苦澀,轉而大口啃了一圈,含糊地說,“這靈果沒吃過,真不錯,在哪摘的。”
招凝搖搖頭,“是山裡的小鹿送的。”
梁玄狄又是無語,其實他這個沒有血緣突然冒出來的四妹妹也不算命運淒慘,畢竟她身邊時有古怪,便是運氣太好的那種古怪,出門便會放晴,進山便不起霧瘴,餓了會有小動物送靈果,累了便有小鹿溜達出來馱她上背……
“走吧。送你回去。”梁玄狄站起來,在前帶路著,招凝跟在後麵。
梁玄狄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走路脊背微躬,腦袋微垂著,視線看地不看前。
不說話了,心底的煩躁又起來了。
“小招凝,你說,如果我從這山上跳下去,會不會就突破了,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這麼一刺激,瓶頸是不是就不攻而破了?”
招凝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回答他,“大哥,後山最高不過四十丈,以你的練氣大圓滿的肉|身強度,是摔不死的,頂多斷腿,所以,是不會‘置之死地’的。”
梁玄狄聽著一梗,更加鬱悶了,悶著頭向前走。
以致於到梁家時,悶頭碰上幾個不對付的同輩人,連避開的時間都沒有。
耳邊傳來對方的譏諷聲,“喲,這不是‘天驕’玄狄大少爺嗎?怎的這般愁眉苦臉回來,難不成又突破築基失敗了,哎呀,這是第幾次了,怕是有千八百回了,哈哈……”
梁玄狄緊了緊拳頭,忍著沒說話。
說話的是梁毅一脈的幺子梁玄海,十九歲,不久剛練氣大圓滿。
他身邊的旁支兄弟也附和著諷道,“千八百回都築基不成,還是放棄吧,反正九洲天驕的名號是想都彆想,羨洲驕子你也不配,不如就叫你狄龍院之驕吧。”
狄龍院是梁玄狄所住的院子,名字是那年老道士算命數後,梁冀特意改的,大抵就想誇耀其子乃人中龍,如今倒成了隨嘴的嘲諷。
院裡隻有梁玄狄和幾名侍女小廝,這話裡的意思不言而喻,梁玄狄氣急敗壞,忍無可忍,一步上前,直接拎起那旁支的前領。
“你不過就是一個練氣七層的廢物,還敢諷刺本少爺,你是不想活了,是吧——”
其餘人也聚集而上。
招凝神色平淡,隻上前了一步,不待說話,對麵一行幾人就鬆開了,他們有幾分忌憚,倒不是懼於招凝沒有修為,而是族老們耳提麵命不要去招惹招凝,知道的明白是當年老道士一事,不知道的也不會隨便牽連一個本家妹妹進來。
梁玄海哼了一聲,“梁玄狄,事實就是這樣,誰都可以說你。你也沒幾天好日子了,下個月,安綏島十年一次的記名之比就開始了,到時候家族若不能進入前十,我可聽說了,你就會被收了所有修煉資源,發配到山南跑商去了。”
他臨走擦過梁玄狄左側,“大少爺,好好乾。”
“你——”
梁玄狄氣急指著,但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