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梁家院子好似安靜了。
招凝站在屋外的池塘邊, 懷裡抱著一小方盒,盒子裡放著十六年來的生辰禮和節禮。
她站立許久,像是做了某種決定, 低頭打開方盒,盒中被塞得滿滿當當, 流光溢彩, 她隻在其中取出了兩物, 一枚太古雷紋繪製的匿息秘寶,一隻青竹錦禾簪。
青竹錦禾簪是笄禮所得,是神仙贈予,雖看似普通, 但招凝嘗試過,其暗藏的靈力和殺機是普通靈寶都沒有辦法比擬的。
取好兩物之後,招凝闔上方盒, 轉而沉默著將方盒沉入池底,池麵起波瀾, 隱隱有靈光浮蕩在表麵, 或許有人路過此處就能察覺到異常, 隻是由誰所得, 招凝並不在乎了。
她回到房間, 坐在銅鏡前, 銅鏡裡倒映著清靈靜然的女子, 一身膚色白皙如凝脂, 眉間一點紅葉襯著瑰豔。
可就在這時, 她卻手持玉簪猛然刺入了眉心,起初是一滴血的滲出,緊接著汩汩而淌, 染紅了玉簪與手。
疼痛絲絲密密的向四周蔓延,那是有外物鑽進顱骨的疼痛感,完全超出了尋常凡人忍耐的極限,她無法直身坐在銅鏡前,一臂強撐著梳妝台,牙緊咬著唇,硬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玉簪下劃,撕開寸餘的口子,一片紅葉飄落下來,於此同時蝕骨的陰寒與絞心的疼痛向全身蔓延,能感覺到體表部分區域,泛著灼熱,那是胎記重現的表現。
直至紅葉從眼前劃過,她才收手,兩手撐著梳妝台,支撐著身體不癱下,腦袋低垂著。
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台麵上,大椿之葉本赤紅之色更添幾分血色。
熒光暈染著,靜靜安放著,即使被強行剝離,也沒有絲毫影響大椿之葉的功效。
就這麼支撐了許久,招凝適應了身體裡的痛苦,她緩緩抬起頭來,銅鏡中倒映的人兒失去光彩,一半血色覆麵,一半暗沉胎記,好似人不人鬼不鬼。
她嘗試坐直身子,第一次並沒有成功,第二次才半倚著扶手直身離開梳妝台,右手還握著青竹錦禾簪,鮮血牽動著其內暗藏的殺機,她卷著衣袖一點一點擦拭著,直至玉簪重新恢複嶄新模樣,她照著銅鏡,像是尋常梳妝一般,將玉簪插入發間。
銅鏡中映照著她的眼,毫無情緒並絕不猶豫。
直至眉間的傷口愈合,不再有鮮血滲出,她這才起身,腳步幾分虛浮,洗漱更衣打掃,抹去那些血跡。
三天的時間,足夠梁家安排好一切。
第四天的寅時初,招凝早早起身,坐在銅鏡前,用鬼麵葉的汁液和著水粉抹在胎記上。
鬼麵葉是用來製作幻形丹的材料,它本身具有一定的幻化作用,塗在麵上可以和周圍的皮膚融為一體,隻是葉麵有毒,需要經過丹火仿佛煉製才能祛毒,否則長久殘留皮膚上,會毀容毀顏。
很快,麵上胎記掩去,整個麵色稍顯慘白,沾紅的筆在眉間畫下紅葉花鈿。
有腳步聲在門口猶猶豫豫,但很快還是推開了房門。
“招凝啊,到時間了。”梁冀的聲音響起。
招凝從內間走出來,梁冀的目光都不敢看向她,許是這般做法當真讓他愧疚卻無可奈何,招凝走到他麵前,遞給他一封信,“請幫我轉交。”
信封上寫著“梁玄狄親啟”。
梁冀一怔,這才抬眼看招凝,昏暗的光線並沒有暴露出招凝麵上的蒼白,“有什麼話,爹可以幫你轉達,這信……”
“您幫我送到就可以了。”招凝勾起一絲笑,笑意不入眼,“您若是覺得招凝會說什麼不該說的,可以打開看看。”
梁冀頓了頓,乾笑著將信封塞進衣袖你,“既然是給狄兒的,我這做爹的還是不看了,我先送你到碼頭吧。”
招凝隻是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奇怪的意味,好像再說,希望你最好早一點。
但梁冀顯然沒有注意到,隻微駝著身帶招凝往外走。
梁毅和方姳已經在外麵等著了,看見招凝順服的走來,笑意很是明顯,並沒有發現招凝妝感上的異樣,甚至覺得更加穠豔三分。
“四侄女當真是乖巧,你放心,叔伯會為你在祖爺麵前多說兩句,待十年後還能好好出來。”梁毅說著。
招凝似是恭順,微微一禮,“望十年後再見叔伯。”
這句話大抵對梁毅來說不過是一句告彆和招呼,他無甚在意,率先走出大門,梁冀唯恐梁毅忘了此行的根本目的,小跑到梁毅身邊說著,“二弟,你可千萬彆忘了納心丹的事……”
梁毅笑著,“兄長若是不放心,不如跟小弟上玄陰島。”
梁冀一聽這話,猶豫幾分,最後還是遲疑著,“算了,我還是不去了,我一個沒有修為的,去也說不上話。”
兩人邊走邊說著,方姳就在招凝耳邊小聲叮囑著,叮囑的內容無非是那些如何伺候人的把戲,聽起來隻覺令人生嘔。
但招凝全程眉目都沒有動,乖巧的像是認命的人偶。
直至到了碼頭,一隻小型靈船已經在等著了,靈船上站著兩人,態度高傲,方姳上前兩步,喚得是“堂兄”,想來是方家本家的人。
其中一人抬頭瞟了招凝一眼,“模樣倒是不錯,難怪祖爺和恒少爺會答應,就是不知道能活多久,嗬——”
另一人調笑著,“沒有修為的凡人而已,一個換一個罷了。”
他甚至挑眉看了一眼方姳,“還是提前準備好下一個吧。”
饒是方姳聽到也不由得皺了皺眉,梁冀兩手互相捏著,這是他忍耐的表現,可是直至招凝跟著梁毅夫婦上了靈船,他還是選擇忍耐。
他站在碼頭上,靈船即將起航,他喊道,“招凝,彆怕啊,十年很快就過去了。”
招凝抬眼看他,目光裡涼得如秋日寒潭水。
梁冀下意識打了身哆嗦,想想覺得那眼神好像有報複降臨在自個身上,可是想一想,當年的尊者也說她從此之後就是梁家的私生女,更是說可能幾載就會死,他養大至今已經是不錯了,而今不過是走了梁家女應該走的路。
他按捺下那點不安,再次向梁毅喊道,“不要忘了,二弟——”
靈船越行越遠,漸漸消失在大澤上。
梁冀歎了一聲,背著手往回走,街道上不慎撞到了一個心情不虞的築基修士,險些被打了一頓,硬生生靠著自己之前做家主的圓滑才免遭平白禍事。
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耽誤了這麼一段時間,回到梁家小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梁冀剛走近梁玄狄的房間,梁冀夫人的聲音便傳來,“怎麼樣,還順利嗎?那丫頭可還聽從安排?”
“四丫頭想來溫順。”梁冀悶聲說著,走到梁玄狄的床邊,瞧見梁玄狄正在走神,隻覺梁玄狄連遭打擊已經沒有什麼求生信念了,又想著招凝之前還特意跑來征求梁玄狄的意見著實是不妥。
他想了想,出聲喚回梁玄狄的意識,“狄兒啊,招凝已經走了,他給你留了一份信。”
梁玄狄目色中有愧疚、有意外還有隱隱的期待,在想莫不是招凝最後還是選擇了他的建議。
他用眼神催促梁冀,梁冀從袖袋中取出那份信,梁冀夫人看了一眼信封,沒有說話,大抵也覺得已經將人逼到這樣地步,一封信而已並沒有什麼。
信封拆開,隨著信紙抽出,一片纖薄的紅葉掉落在梁玄狄身上,梁玄狄隻瞧見那一抹紅,瞪大眼睛,而通天靈寶已經在他意識裡告知,那就是大椿之葉。
招凝順服了梁家的安排,卻還是把大椿之葉留給他,這是為什麼?
梁玄狄忽而不懂了,可是看著那一抹紅,又覺得希望近在眼前,激動壞了。
梁冀對那紅葉本不在意,但梁玄狄的目光太過熾熱,正準備要拾起那紅葉,卻見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那紅葉竟然消失了,緊接著,梁玄狄身上泛出如紅葉般細微的熒光。
“狄兒?!”梁冀夫人察覺到梁玄狄的異常,緊張而驚慌的喊著,“出了什麼事,那丫頭難道借信害你?”
梁冀一時間抓著信都不知所措了,可梁玄狄突然身體一抖,這樣的抖動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夫妻二人又驚又喜,很快,梁玄狄一吸聲,竟然坐了起來,他動動手腳,看了眼雙手,自己都不敢置信,“我……我真的能動了。”
“狄兒?!狄兒,太好了!”梁冀夫人大喜過望,撲身便將兒子抱緊懷裡,梁冀更是掩麵欣慰。
梁玄狄卻是趕忙說道,“不是招凝害的我,是她留下的大椿之葉讓我能行動了,爹,娘,快去把招凝喊回來,不需要納心丹了!”
梁冀愣了,“可是方家的靈船早間就已經駛離安綏島了,現下過了五六個時辰,怕都是要到了。”
“誒?!”梁玄狄大歎一聲,不管不顧就要衝出去,可是腳剛觸地,就因為數十日的封禁而軟麻無力,直接跌坐在床下。
“狄兒,你小心一點。”梁冀夫人心疼著,“那丫頭想去就讓她去吧,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通天靈寶操作下,封禁之力以大椿之葉為媒介,全部納入丹田之中,他此刻也和梁冀一眼是個沒修為的凡人,他也不可能直接衝出安綏島。
但梁玄狄覺得不對勁,那日招凝明明很抗拒他的兩個提議,為什麼今日好像又完全順從那兩個提議的安排,不僅把大椿之葉留下了,而且當真要去見方恒了。
這麼一想,越覺奇怪,他連忙問梁冀,“招凝的信呢?”
適才的變故中信已經飄進了床底,梁玄狄好不容易夠出來,展開一看,眼眸越睜越大。
隻見信中寫著——
“大哥:十六年恩情,招凝願意救你,至此之後,招凝與梁家恩情儘斷。最後,留一個提醒給大哥,早日離開安綏島,離開梁家。否則因果牽連,一切皆空。”
“她……她這是什麼意思。”梁冀夫人也看到了信中的字跡。
“她,難道是想報複梁家嗎?”梁冀想起招凝離開時的眼神,那股子涼意到現在也讓他心底一寒。
梁冀夫人卻否決他,“她不過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如何能報複的了整個梁家,就算她要借方恒的勢,她不該感激梁家把她送到方恒身邊嗎?”
梁玄狄此刻腦袋仿佛要炸開了,他抱著頭,捏著信紙,腦中思緒萬千。
他並不是很了解這個妹妹,但是這個妹妹向來安靜,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廢話,既然她這麼說,必是可能有什麼禍事會牽連到梁家,難道招凝真的要借助方恒讓兩家反目?
“不行,我們還是得走。”梁玄狄驟然站起身,此刻他沒有修為,貪生怕死的本性暴露出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沒辦法在梁家待下去了,我現在修為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恢複,不靠梁家也聯係不到那位霓光派的真人,可是梁毅那陰險狡詐的小人絕對不會幫我們的,我們最後可能還是會被逐出梁家。”
“不會的。”梁冀並不接受這樣的事實,“到底是一家血脈啊。”
梁玄狄懶得與自家虛榮且愚鈍的父親多說,隻求娘親,“娘,現在我們三人隻有您還有修為了,快走吧,不然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好,好,隻要狄兒想到哪裡去,娘都支持你。”梁冀夫人沒有再猶豫。
轉而就去收拾東西,三人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梁家小院,小院中隱藏的族老注意到了他們的鬼祟。
“梁玄狄這小子怎麼站起來了?”
“站起來又有何用,修為沒有恢複,還隻是廢人罷了。”
“他們想要去哪,深更半夜,也不怕擾了島上前輩。”
“瞧著要逃,大概猜到家主沒打算給他們東山再起的機會,算了,走就走吧,反正也影響不了梁家了。”
“……”
*
霓光派的陰風洞是一處小秘境,不在霓光派派內,而是在大澤中一處玄陰島上。
島上有幾名外門弟子駐守,並按時巡視。
接近傍晚的時候,靈船隱隱能看見玄陰島的輪廓,靈船卻停了下來,方家的兩人向高空遙遙一禮,餘下幾人才看見高空中駕雲站著一中年男子。
“我兒要的玩意兒呢?”
梁毅笑著道,“這就是我們家四丫頭,慣來溫順乖巧,想來滿足恒少爺的要求。”
“是嗎?”中年男子聲音輕浮的飄下來。
而後向下一伸手,一隻無形的大手隔空扼住了招凝的脖頸,她沒有振動,任憑吊在半空。
那人好生打量了招凝一會兒,“瞧著模樣確實不錯。不過,我兒什麼仙子美人沒有見過,前一陣送去解悶的小仙子不過三日就自戕了,著實掃我兒的興致。一個凡人女子,本座本是看不上的,方姳這都是看在你的麵子上。”
方姳含笑恭敬一禮,“祖爺說笑了,為祖爺分憂,是我們該做的。隻望恒少爺這十年緊閉能過得舒心些。”
“嗯。不錯,你這丫頭還想當年在族裡的時候討人歡欣。”說著,他目光再次落向招凝,勾了勾嘴角,邪笑一聲,“小家夥,多活幾天,彆枉費了你們家主的心思。”
話音落下,轉而揮手一拋,下一刻,招凝便被一股力量裹挾著扔進了玄陰島。
招凝剛落在玄陰島沙灘上,就見兩個霓光派的弟子居高臨下的站在身邊,他們的神色很是不好。
無視招凝互相吐槽著。
“這方管事怎麼又送進來一個女的,這次甚至都沒有修為。”
“許是上次那仙子失蹤,那小家族鬨騰的很,方管事懶得再遇見那煩心事。”
其中一人提溜起招凝,招凝勉強站起來,便被他們推著向前走,他們兩邊走還邊繼續著。
“你說這方管事也是囂張,宗門讓他兒子好好禁閉,他就心疼自個兒子在陰風洞裡難捱,變著法子的往島上送女子。這要是被宗門發現了,我們這些看守玄陰島的豈不是要跟著倒黴。”
“方管事掌管外門一應任務貢獻,你要是敢多說什麼,還不等著宗門發現,你就被方管事折騰死了,難不成你想什麼修煉資源都沒有,隻一個勁的熬時間閉關苦修?而且你忘了這方恒有什麼毛病嗎,不知道從哪裡搞到古怪的特殊體質,每隔一段時間就發瘋,發起嗜血食人,沒有這些送進來的女子,你想自個淪為這家夥的發泄物?”
“行了。我們也不過就是做個任務,晚上就能回宗門了,到時候就和我們沒關係了。”
招凝垂眸,他們的交談都飄在耳邊,絲毫沒有避諱,大抵是覺得招凝不過是個將死之物。
但招凝此刻心底卻有一絲欣喜,這樣凶殘暴戾的一個人必不是一直守護她長大的神仙,那天出現的“方恒”也許隻是她誤會了。
陰風洞處在島中央的一處天坑裡,還沒有抵達坑邊,風就裹著陰冷、血腥和腐臭傳來,風從坑裡傳出嘶吼般的聲響。
其中一人往坑邊向下看了一眼,意外的挑眉,“今天好像有點安靜。”
他朝招凝勾起憐憫的笑,“小丫頭運氣不錯,你們方少爺今天沒發瘋。”
另一個人推了推招凝,將招凝推到坑邊,冷聲警告著,“進了陰風洞,就彆想跑出來,給自己留個體麵。”
說著自己都不願意在陰風洞邊緣帶著,直接將招凝推了進去。
好在天坑邊緣在陰風常年的風蝕之下並不鋒銳,招凝沿著邊緣,避開幾處凸起的岩石,這才跌落在底部。
下落之時不絕,站在底部抬頭向上看連一絲光線都感應不到,底部的風更冷冽了,冰寒席卷全身,腿腳都有些顫抖。
招凝抱著雙臂,一步一步地往裡麵挪,陰風洞的表麵有些許晶砂,晶沙泛著星星點點的熒光,洞裡並不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