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讓招凝更加看清了陰風洞岩壁上無數的劃痕以及陳年的血跡。
越往裡去,這些劃痕便越密集,偶爾還能瞧見岩壁上有前人刻畫的文字或者領悟的道法,這裡其實是一個陰風磨礪心性之地。
洞裡的風一陣又一陣,招凝剛剛深入幾分,陰風又起,徑直將她卷裹著吹響一處岔道,招凝觸及岩壁掉落下來,風灌進衣服裡,寒意讓身體不斷的打顫,她抱著自己歇了好一會兒,又撐著岩壁站了起來,往這處岔道深處去。
沒走幾步,招凝腳下碰上什麼東西,縮了縮腳,即使心中有預期,還是被嚇了一跳,那是一隻顱骨,再往深處去,各種斷肢殘骸衝擊著眼。
招凝咬牙,並沒有退縮,再前進三四十丈,陰風裹挾著腐臭之氣衝來,有了之前經曆,這一次招凝抱著斷石勉強避開了狂風。
但狂風卻裹挾著什麼東西到了她腳邊,低頭一看,又是一隻頭顱,不曾腐爛的、女子的腦袋。
招凝能猜出,這隻頭顱應該就是島中巡視兩人口中的仙子,仙子死不瞑目,麵部受到重創,凹陷和淤青已經讓她姿容不再。
她緊了緊拳頭,微扶過胸口,沒有再停留,繼續往深處去,頭顱和腐臭告訴她,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果不其然,半盞茶後,在拐角處,血色覆蓋了晶砂,遮住了熒光,以致於內部的晶砂光芒投射出一道人的陰影。
招凝頓了片刻,右手藏在袖子裡,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拐過拐角,略寬的區域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他不遠處堆疊著一些屍體,都是新鮮的,他的衣袂上還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和肉糜。
可招凝卻再一次僵住,隻看著那人背影,仿若又和心中高大溫和的神仙重疊,可是能站在這裡的還能有誰。
那人大概聽到聲響,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還是那張傲慢、陰鬱的臉,偏生眼睛是溫和的。
“方恒?”招凝詢問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人勾起一絲笑,以致於陰鬱都驅散了幾分,可是這像是在默認。
“你見過我嗎?”招凝又問。
他沒有回答,隻是低聲喚她,“來。”
這樣的方恒越來越向著心中的人靠近,以致於招凝心跳都慢了幾分,仿佛被陰風洞的寒涼冰住了。
她緩步走近,直至走到那人身前,抬頭看他,卻見他伸手,指腹抹掉她臉頰上附著的鬼麵葉汁液水粉,那不該被輕易被抹去的,可是現在此事已經微不足道了。
“這胎記深了幾分。”
短短七個字的呢喃卻在招凝心頭掀起驚濤駭浪,這是變相承認。
招凝的胎記隻在一歲出現,後來被大椿之葉掩蓋,許多人甚至不知道招凝有過大片的胎記。
可麵前的人知道,他甚至知道深了幾分,他從那時候就在了,除了一直守護在身邊的神仙,招凝沒有其他的答案。
“前一陣送去解悶的小仙子不過三日就自戕了,著實掃我兒的興致”、“古怪的特殊體質,每隔一段時間就發瘋”、“沒有這些送進來的女子,你想自個淪為這家夥的發泄物”……
這些對於方恒的評價不斷地回蕩在招凝耳邊,她沒有辦法將心中的神仙和方恒聯係在一起,可是好像又有一個聲音再說“說不定他就是因為每隔一段時間發瘋所以不現身,說不定他不發瘋的時候是溫和的,而發瘋的時候就是一個畜生……”
——閉嘴。
招凝在心中吼了一聲。
她盯著對方,再一次問道,“你是方恒嗎?”這一次問話咬得很重,迫切的、焦躁的、乃至藏著幾近要崩潰的情緒,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而不是那些含糊的推測和不言的默認。
招凝一切想法和情緒都逃不出他的眼底,以致於他心底一聲歎息,垂眸,便答,“是。”
肯定的,明確的,不帶一絲玩笑。
是在承認,他就是那個惡貫滿盈的方恒。
心中仿佛有滔天的海嘯湧起,淹沒了所有情緒和思考,一瞬間那個在心中堅守的形象消亡了,像山一般的信念一寸一寸的崩潰了。
為什麼呢?招凝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如神邸一般、那個默默守護的仙人會與這樣的暴戾之人聯係在一起,為什麼他是方恒呢?
如果說梁家的冷漠功利,梁冀夫婦的偏心無視,梁玄狄的自私為己,讓招凝對這些人寒心,如果說一朝得知自己不是梁家親生血脈,讓招凝覺得不過如此甚至是解脫,可是,此時此刻,悲慟和崩潰遠遠跨越了血脈、親情乃至養恩的斷裂。
梁家的冷漠,是神仙默然無影的陪伴護著她走過了十六載。
每年元日節與生辰出現在床頭的賀禮,每次受傷總能一夜之間恢複,還有那些被梁玄狄掛在嘴邊的,每次出門天空必放晴,每次入山霧瘴必消失,每次饑餓總是有不經意的美食出現在身邊,困了累了會有仙鶴和小鹿托起疲倦的身子……
可是,為什麼呢,十六載的信仰支撐,十六載好不容易找到本尊,為什麼最後會是這樣的人呢。
“招凝,對不起……”就在這時,身前的人忽然低身問道。
就像是如雷貫耳的提醒,猛然將招凝從那些提醒中抽離,因為……因為……
招凝強行咽去那些情緒,儘可能讓自己平和虔誠地說道,“我……那日在船上遇見你……我聽說你被關在這裡,我想來陪你,就像是這十六年,你一直陪我一樣……”
她抬眸,眼裡的光華如星光燦燦,當真是真誠期許的。
於是,她見麵前的人露出笑容,平和而包容的,也沒有絲毫質疑。
招凝前探一步,她伸出雙手,說,“我可以抱你嗎?”
“好。”
她被摟入懷裡,緊貼的距離,招凝伏在她胸口,一如她想象過無數次的溫暖,耳邊的心跳聲仿佛和著她的心跳。
招凝閉上眼,藏起所有的哀慟,就在這時,對方身體陡然一僵,擁抱的力道隨之也鬆了幾分,招凝從他懷裡滑落,她退後兩步,滿手的血。
他低頭一看,一隻玉簪貫穿了心臟,鮮血擴散,也不知到底是小姑娘的力量格外的大,還是這柄青竹錦禾簪格外的鋒銳。
心臟的破碎,在一點一點溢散他的生機,他抬眸看招凝,即使他沒有說話,招凝仿佛耳邊還是他的質疑。
染血的手抹去淚水,臉上花了,血裹著淚,像是終於撬動了她的理智,她咽下情緒,強行鎮定,眼眸冷漠。
“方恒必須死。”
招凝說著,“隻有你死了,霓光派的方管事才會發瘋,他會為了心尖上的兒子報仇,他會讓梁毅付出代價,梁家短時間內無法再翻身,他會讓梁冀三人永遠活在無儘的擔驚受怕中。”
她勾起一絲冷血的笑,“我用大椿之葉以及走入陰風洞換了梁冀的養育之恩、梁玄狄的陪伴之情、梁家的容身之恩,那接下來他們也該要為棄我、辱我、害我付出代價,這才是……因果輪回。”
招凝以為這樣的話足夠冷血,可是對方平和的眼底好似還藏著憐顧與心疼。
她瞥開視線,直到對方直身砸地那一瞬,轟然聲響讓她心口一顫,碎了,那些情、那些期許、那些渴望都碎了。
過了好一會兒,招凝一步一步走到他屍體邊,她試探著去試探他鼻息,觸及他頸脈,沒有一絲反應了,她癱坐在地,失神的在他屍體旁僵了頗久。
她知道她不應該停留,他的魂燈熄滅,方家人會很快知道他的死訊,即使有太古雷紋製作的匿息秘寶,她一個沒有修為的人也不能近距離藏在金丹真人附近。
招凝捏拳,她將他心口貫穿的青竹錦禾簪抽了出來,鮮血濺染,渾身都已浴血,她拿著簪,盯著那能刺破元嬰的尖端鋒銳,不再遲疑,雙手握起,猛地刺入對方眉心。
肉|身已死,神魂殘留,要斬草除根。
直至青竹錦禾簪完全沒入,招凝站起身,搖晃地退後幾步,而後不再看、不再想,奔走向陰風洞洞口。
匿息秘寶加持在身上,她爬出了陰風洞,此時夜深極了,無星無月,幾道流光在高處慢悠悠劃過,那是巡山的監管弟子。
她小心翼翼藏在林中,直至遇見一山潭,洗去一身的血腥,這才往島邊緣跑去。
大抵是守島任務交接的時候,岸邊停靠著一艘靈船。
白日押她去陰風洞的兩人正在與新來的兩人交談,她從另一側礁石繞到海裡,又借著夜色和秘寶的雙重掩護靠近靈船,悄無聲息地藏進了底倉中。
半柱香後,靈船駛出玄陰島,往大澤深處而去。
*
陰風洞中,原本已經死去的屍體坐了起來,抬手虛按在眉間,銀光暈繞,青竹錦禾簪硬生生被扒了出來。
元靈蔓延著撕絞的痛,卻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倒是真正的心口,貫穿之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他撐著一隻腿,胳膊搭在膝蓋上,轉動兩下手中的青竹錦禾簪,突然笑了一聲,但很快就斂去。
他的目光直視前方,好像透過山體、樹林看見大澤上慢行的靈船,包括靈船裡抱身藏匿的招凝。
他指尖轉動玉簪的動作轉而一頓,緊握住玉簪,站起身,玉簪消失在手裡。
他並沒有離開,隻是眼眸瞥向岩洞深處,轉而一抬手,隔空一抓,一個被陰風裹束的石封之人出現了。
手掌微微一攏,那人身上的石封破碎,露出人的本貌,那是一個頭發披散、渾身戾氣的男子,還算俊秀的模樣被一雙陰鷙的眼眸完全破壞,嘴角還殘留著血糜和骨碎。
找回了自己聲音和動作,那人瘋狂掙動,“放開本座,放開,你是什麼人,居然敢禁錮本座,本座要殺了你!”
他嘶吼著,“本座是霓光派外門首席大弟子,有戰神血脈加身,日後是禹餘境的元神之一,你居然敢這般禁錮本座,放開,否則休要讓本座不客氣!”
“戰神血脈?”好像來了一絲興趣。
但聽在掙紮的人耳裡卻像是譏諷,這瞬間觸動了他爆炸般的情緒,“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刹那間,他的周身泛起血光,氣勢緊接著向上湧動,氣浪仿若另成實質,一把血刀的影子在他背後若隱若現,他反手一抓扣住血刀向麵前的人猛然斬去。
但僅僅隻是觸碰到那人周身的神光,便被銀色光華一點一點絞成了粉碎。
而這時,他手裡虛幻的血刀也陡然消失,他眼眸一縮,驚懼憤怒大吼,“把戰神刀還給本座!戰神刀是本座的,本座才是戰神的傳承者!”
血刀的影子在應溟手裡收斂,直至最後變成一塊繚繞遠古殺戮之息的碎片。
“原來是被貪婪迷了神誌,變成這般瘋癲模樣。”應溟呢喃著。
他的目光轉移到對方身上,對方仿佛感覺不到雙方境界的差距和無形的威壓,不停地辱罵嘶吼著。
許是嫌他聒噪,隔空的力量微微收攏,對方驟然感覺到窒息,死亡的壓力滅頂而來。
“你……你是誰……你不能殺我……”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剛才那個賤……啊……”
他感覺脖子以下所有骨骼都粉碎了,隻聽冷如萬古寒冰的聲音提醒道,“嘴巴放乾淨點。”
“你闖入陰風洞,封禁本座,占據本座身份,還不是姘頭……”
砰——猛然撞擊在岩壁上,他的身體都扭曲了,可是骨骼的碎裂讓他完全沒有辦法動作,隻有腦袋可以轉動。
他惡狠狠地盯著應溟,可是話還沒有說出口,周遭便有無形的力量壓迫在周身,轉而身體扭曲成團,身體各個部位隻能以皮肉相連。
這種痛苦已經遠遠超出了人承受極限,可是偏生他意識中好像吊著一根線,怎麼也不能讓他暈厥過去。
方恒終於在這痛苦中察覺到恐懼,“你……有本事你殺了我……啊……來啊,殺了本座啊……”
殺了一個築基後期的修士何其簡單,一根手指便能碾碎,但應溟沒有動作,他像是在等待什麼。
應溟把玩著手中的刀片碎塊,問道,“此物,你是從哪裡獲得?”
“你休想知道,九洲戰神隻能是本座……啊……”鑽心的痛苦混雜著五臟六腑的絞痛,撕扯著他的意識。
“不不不……我說……我說……是在滄淩大壑中得到的……有人說,那裡是遠古秘境……我機緣巧合進入其中的……”
“不是我要當戰神的……是那神識說他是戰神……是天帝座下的神獸……他要將傳承給我……”
“你要當戰神,你隻能得他的認可……”
“滄淩大壑裡的遠古秘境……”應溟重複著這個地點。
滄淩大壑,是更洲東麵的一處無儘海溝,即使是禹餘境都沒有探明那裡到底有多深,那裡本就是古怪神秘之地。
大抵看出應溟有些興趣,方恒趕忙補充道,“我們也是機緣巧合,那秘境不過是深入十裡之地,可是裡麵的花草樹木、靈獸精靈就與九洲風格迥異,我們不敢深入,很快就出來了,您……您要是想去一看,我可以將地圖繪製給您。”
應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真的被他的說法打動了,抬手一指,示意方恒就在地上繪製,方恒掙動著,扭著身體叼著石塊去繪,觸地的那一刹那,他眼裡一狠,卻聽一聲神識傳音,“殺了他!”
下一刻,一渾身血色、狼狽至極的厲鬼向應溟撲來,陰風掀起她的長發,露出她麵目全非的模樣,應該是被方恒之前虐殺的仙子,即使死後也被方恒禁錮住魂魄不得輪回。
應溟神色冷下,隻一道銀光閃過,瘋癲無智的厲鬼便禁錮在原地。
這時,他眼眸忽而越過厲鬼看向前方,實際穿透山體、樹林、大澤,瞧見一艘靈舟臨時停靠在一處坊市島嶼上,而藏在靈舟底倉中的人兒借機溜走,融入進人群中。
應溟神色放緩,看了一眼厲鬼,抬手揮出一隻往生花虛影,往生花旋轉,將厲鬼的神魂收攏進花中,冥冥之中輪回開啟,往生花消失。
他目光轉到方恒身上,方恒驚懼至極,最後底牌都無用,他尖叫著,“不,彆殺我,我爹是霓光派的外門管事,他有掌管貢獻,能給你很多天材地寶、靈石靈器的……”
然而應溟勾起一絲冷笑。
“到時間了。”
“方恒必須死。”
方恒的身體詭異的複原,下一刻,又被青竹錦禾簪貫穿心臟,再下一瞬,青竹錦禾簪抽出,深深刺入方恒眉心。
一切仿若恢複成招凝離開時的模樣,那座島嶼坊市高空,有影子負手而立,又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眼裡唯有招凝的身影。
“所謂生劫,親係皆斷,信仰皆崩,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但隻要還活著,還能堅定的走出這些陰影,便是渡過。”
“招凝,功德造化金丹免去九重天雷劫,生劫代替天雷地火劫。”
他抬眼看漆黑夜空。
“而今,生劫已過,死劫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