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凝登陸的島嶼名叫雲彌島。
是離霓光派範圍最近的外界坊市, 這裡到處都霓光派的弟子,招凝躲在街巷角落裡,麵紗罩頂繞頸。
偶爾有路過的修真者看見她, 眼尖的看見她麵上露出來的黑褐胎記, 嫌棄地撇過頭去,隻覺是哪家的女修修煉出了岔子、廢了修為、毀了容貌、淪落至此。
招凝無神地依靠著牆壁,從兩牆縫隙間抬眼看天, 仍感覺狹窄閉塞, 那是從她一簪刺入方恒眉心後便一直無法抹去的感覺。
她到現在都想不通, 為什麼方恒和心中的“神仙”是同一人呢?
照拂嗬護她十六載的是他,嗜血食人以人為玩意的也是他。
即使在他一而再再而三默認的態度中,招凝還是倔強著等他親口說明,或許招凝是為了等一個否定,可是他承認了。
如今看來,方恒是披了一層偽裝的皮、用溫和淵停的模樣停留在招凝身邊,可是撕去這層皮,他的瘋癲殘虐, 就是方姳口中的“衝動了些”, 其實是那新鮮女修頭顱上被殘虐到麵目全非的痕跡;他的嗜血食人, 就是梁毅口中的“伺候方恒十年”,其實是以身為肉
以血為湯的伺候,即使死去, 也會像那個滾到腳邊的頭顱一樣,死無全屍, 隻剩下一個腦袋。
那些堆疊在他身後的殘屍碎塊,那個在她前麵無法忍受而自戕的仙子……
就算他是那個守護她十六載的神仙又怎樣,殘暴、瘋癲、弑殺、食人, 是既成事實,是真正的方恒。
哪怕她能忍心中的神仙以“明麵上討要個侍妾、暗地裡其實找個玩意兒”的侮辱人格行為將自己帶到身邊,哪怕陰風洞相聚他還是那般溫和,她便能對那些既成事實的殺戮和殘虐視而不見嗎?
招凝做不到。
方恒必須死。
招凝埋首在膝蓋間,所有的情緒掩在無聲中。
最靠近霓光派的地方也許並不安全,但是足夠令那些自傲的人忽視。
然而,招凝沒有想到的是,她還是聽到了方管事沙啞尖嚎的聲音,很近,就在巷外的長街上。
好在匿息秘寶一直隱匿著招凝的氣息,他並沒有察覺到招凝的存在。
隻聽“砰”得兩聲,兩道碰撞,應該是兩個人撞碎了路邊攤。
“方……方管事,這是怎麼了,我們師兄弟哪裡得罪了您?”有一人含混的問著,聲音裡大抵是摻了血與碎牙,但招凝還是聽出這是巡查玄陰島的兩人之一。
“得罪?!”方管事發狂地吼道,“你們是怎麼巡查玄陰島的!我兒子死了!死在那玩意兒手上!”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一人腦中掠過的古怪的想法,該不是“馬上風”了吧,但轉念一想,築基後期的修士還能被沒有修為的女子折騰成這樣?而且,當真如此,方管事也不可能這麼發狂地當著坊市這麼多人的麵質問。
另一人討好道,“方管事,會不會弄錯了,那就是個沒修為的凡人——”
哐當——一隻玉簪摔在地麵上,簪上震出的靈光餘力竟將地麵震碎了三尺範圍。
兩人眸子一縮,不止他們,連附近看熱鬨的人,眼睛也是一亮,三重靈寶,好東西,是普通坊市想買都買不到的。
但很快,又被方管事隔空抓回手裡,“這簪子上有那小賤人的氣息,除了她還能有誰,老子把玄陰島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看見那小賤人,是不是你們將她帶走了!”
“冤枉!方管事,這真真冤枉!”
兩人交替回答著。
“我們一人是交接而走的,坐的還是宗門駛來的靈船,怎麼可能攜帶人,您去靈船上看看,哪有其他人存在的痕跡。”
方管事沒動,顯然在他來找這一人前,他就已經在碼頭靈船搜索過一圈了,但凡有半點蛛絲馬跡,這兩人現在也不能這麼好好說話。
“人呢!你告訴本座!一個沒有修為的小賤人到底能到哪裡去!本座必要將這個小賤人找出來,將她碎屍萬段,神魂碾碎!”
兩人對視一眼,眼底的諷刺出奇的一致——就你那瘋癲嗜血的兒子,本罰在陰風洞就是門派“仁慈”,不好好禁閉思過,還尋什麼女修解悶,陰溝裡翻了船,報應喲。
周圍圍觀人大多是霓光派的,自然也聽過方恒的荒唐,有人竊竊私語。
“之前在門派中就瘋癲極了,前一陣說是因為虐殺了麟化島的靈獸被關進陰風洞禁閉思過,其實還殺了不少照顧靈獸的雜役弟子,但方管事在背後操作,這才說是一套,真正又是一套。”
“本就有大過,現下,不遵守門派規則,私下送什麼女修凡人,還因此而死,嘖嘖,門派可不會管這門子丟臉的事,說不定捅上去,還會惹門派懲處。”
“……”
那些聲音順著風鑽進方管事耳裡,他本就暴躁至極,隻想撕爛這些說閒話人的嘴,可是瞧見那幾人一身霓光派內門弟子服,隻能攥緊手。
怒火無法發泄,他拎起其中一個巡查弟子,“你們跟本座去梁家,必要讓梁家把人交出來!!!走!!!”
他拖著巡查弟子往前走,隨他一起來的兩個方家人也將另一人架起。
被架起的巡查弟子掙紮著,“方管事,這事同我們兩人有什麼關係……不……就算您拉著我們兩人去要人,也不一定能成啊,人家敬您是霓光派外門金丹管事,禮讓五分,可是人家是家族,少說也有五六金丹真人,真要交不出人,打起來,我們也幫不了!”
方管事動作陡然停住,驟然盯著那說話人,那巡查弟子被這一記眼神盯得慫了,又小聲提醒道,“不如我們稟報外門大長老?”
稟報外門大長老,那和稟報門派有什麼區彆?
圍觀的內門弟子都清楚這事暗戳戳尋人還能操作,捅到門派那,門派就會為了自身名聲和道貌岸然的正義直接以不遵守門派規矩而發落了他。
他不過是外門的管事,連內門都搭不上。
方管事的憤怒已經逼至臨界點,此刻幾乎神誌不清不管不顧,“本座還怕了那重山溝裡的家族!”
他手下卻提醒道,“祖爺,這梁家本就是大澤中搬遷去重山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確實還留有五六金丹真人。不然本家也不會將方姳嫁去梁家。”
這一下當真讓方管事一口氣上不來,“難道讓我兒就這麼平白枉死嗎?!”
“枉死?哈哈,方恒那家夥當真能配上‘枉死’一字……”人群中有人不掩聲音嘲諷道。
方管事氣急敗壞,隻吼道,“好,好,他們不是要回大澤,不是想要進駐安綏島嗎?劃了他們安綏島大比入選名額,煉氣期突然晉升闖入築基期大比,不合規矩,是作弊!讓他們百年彆再想從重山中走出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往內門弟子方向看了一眼,瞧見內門弟子刺眼的嘲笑,他咬牙切齒,一把甩開拎著的巡查弟子,身形一衝就消失在原地,手下方家人汲汲皇皇追了上去。
待人走後,適才圍觀的人群像是沒有儘興般,還嬉笑著,並伴隨著對方管事的譏諷。
“他方家搭上我們霓光派就像是能隻手遮天般,可是在門派麵前,還不是要卑躬屈膝。”
“他那兒子本就不是個東西,偏生他還當做個寶,想來當年傳聞,這家夥那玩意兒折了,是真的了?”
“少說這些醃臢事兒,我隻想著,平白讓方管事弄到一柄三重靈寶,難怪沒那麼發瘋,說不定想借助這三重靈寶再上一層呢。”
“他能往哪裡去,他在外門裡克扣貢獻、調換任務的事,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外門弟子是敢怒不敢言,再過幾年門派小比,說不定就有外門弟子晉升內門了。你再瞧瞧他到時會怎麼落魄。”
“這惡人啊,總有千百般的報應落下,因果循環。”
“……”
正主走後,人群說說笑笑便漸漸散了。
招凝撐著牆壁稍稍往前走了兩步,巷裡的陰影加之麵紗的包裹,隻有一雙眼睛是迎著光的。
招凝並沒有猜錯,方家這位祖爺的報複施展到極限,便是抹去梁家進駐安綏島附近島嶼的資格,切斷梁家與方家、與霓光派的交集,而後私下瘋狂尋找她的下落。
自始至終,招凝對形勢看得通透,方家這位祖爺不過金丹境界,這境界在整個平陽大澤哪怕羨洲重山都不夠看,他仗得不過是霓光派的勢,梁毅同是金丹境界卻對這位方管事獻媚至極,也是為了霓光派的勢,可是方管事對於霓光派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外門管事,連外門長老都算不上。
方恒的死足以讓方管事發瘋,但不會讓整個方家和霓光派跟著發瘋,不說方恒造得那些孽,隻說平陽大澤各家族、各門派勢力攀枝錯節,他們會維持麵上的公道和正義,而約束方管事的行為,哪怕方管事暗中下殺手,梁家去掉梁冀剩下的五名金丹也不是吃素的。
幾方的僵局,梁家隻能灰溜溜回到重山,一切從頭開始,借獻祭梁玄狄、獻祭她而獲得的利益,到嘴裡也得惡心的吐出來。
招凝走出暗巷,低著頭擋著臉,沿著牆根往坊市外去。
其實,招凝知道梁玄狄為什麼會陷入坐忘之相,當然不是因為自身晉升太快、心魔暗生,根源不再梁玄狄自己,而在他的娘親。
梁冀的夫人入魔了。
從梁玄狄遲遲無法突破,十年的時間這位婦人一直在隱忍著,她的心境在崩毀的邊緣徘徊,直至夫君突兀盜取丹藥強行突破金丹而一身修為被廢,她已經的心境已經碎了,絲絲縷縷的魔息從識海屏障中滲入,然而梁玄狄在安綏島大比上的一鳴驚人,讓這位母親還沒有來得及察覺自己已然生了心魔,便歡天喜地地奔向自己再次強大的孩子。
然而,三千坐忘大道古怪的特性,在這位母親與孩子的親昵相擁、日夜交談中,受到了那無聲無息滲出的魔息影響。
於是,一夜之間,梁玄狄被封禁了。
梁冀一脈要麼修為已廢要麼修為低下,哪裡能輕易發現梁冀夫人的變化,但梁毅以及那些金丹族老卻足以發現異常,在梁毅那日故作疑惑問起“大能賜下神秘功法”時,就表示他氣勢暗中了解過三千坐忘大道。
可是,這樣,梁冀夫人還是被接到梁家小院。
是故意的,梁毅故意的。
在梁玄狄一鳴驚人開始,梁毅就已經開始悄無聲息的籌劃了,他不可能將得到手的梁家主權再交還給梁冀一脈。
招凝本不知道這一切,她是那日失望走出梁玄狄房間,被梁冀母親推開時,無意識察覺她眼底的扭曲。
她留下一封信,隻讓梁玄狄帶著梁冀夫婦離開,因為梁冀夫人,也因為梁家被逐回重山後一定會對梁冀展開報複,梁家內部的報複就不會僅僅是打壓了,那是生與死。
這是招凝最後的還恩,至於報複……哈……梁冀與梁玄狄發現梁冀夫人入魔的痛苦以及害怕被梁家找到的擔驚受怕,當然也是報複。
餘下的恩怨,是梁玄狄與梁家的仇恨,與招凝無關。
她終於抵達碼頭,看著大澤上遊走的靈船,每一艘靈船都有特殊的標誌標識這家族、門派等等勢力。
平陽大澤大多數修士都是以靈船代步,因為富庶,大澤或大或小的島嶼聚集著大量修士,坊市、門派、家族、駐地等等,都有陣法籠罩,這些島嶼又不想海洋上的島嶼相隔很遠,多數距離隻有幾裡水路,這些陣法不僅密集且時有交叉,陣法蔓延半空數百丈,會影響禦劍和駕雲。
招凝不敢往渡船去,她尋了在島嶼邊緣的漁民,他們多數沒有修為,便用身上僅剩不多的靈石請漁人帶她去凡人聚集的地方。
漁民瞧著她模樣,沒有想太多,修仙地界有些齷齪事實在太正常,便讓招凝登上了烏篷船。
方管事剛從雲彌島離開,瞧著消失的方向,多半是乘著靈舟往安綏島去,狠狠質問梁毅一行人了,此時是離開的最佳時間。
“姑娘,你坐穩了。”漁民說道,“離開雲彌島陣法會有一些小波動,會有些難受。”
“謝謝伯伯。”招凝坐在烏篷船內小聲回答著。
“沒事。最近的一處凡人聚集地在緣明山腳下,離這裡要走半天的水路。”漁民很是熱情,同招凝說著他知曉的信息,“那裡也有不少像你這樣逃命過去的……哎,瞧我這老頭子說的話,姑娘彆介意,老頭子就是想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前一陣子,我還送了一個女子,她被抬上船的時候,半條命都沒有了,聽說被關在水牢裡關了小半年,後來她醒來之後,還笑盈盈的,說能回到九洲就很幸福了,這姑娘說話著實有些奇怪。”
招凝沉默著,許久才問道,“她也去了緣明山了嗎?”
“是去了吧。”漁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姑娘剛上了岸就跑了,離緣明山腳還有幾十裡山路呢。”
招凝不再附和他的話,漁民大抵說多了也覺得沒趣了,安靜地擺渡著烏篷船往東南方向的重山去。
平陽大澤邊緣常有小家族在附近往來,這裡水底生活的妖獸大多實力弱小,就算有高階妖獸也在來往的商船中被合力清剿了,對於他們凡人來說,隻要沿著特定的航線行駛,一般不會遇到危險。
招凝抵達岸上的時候,快接近傍晚了,漁民催促道,“小姑娘快點往緣明山跑,就是那遠處兩山一線的地方。趁著天黑之前到那裡,不然夜裡妖獸多,可就危險了。”
他說完,便朝招凝揮揮手,竹竿撐著水底,遠離岸邊,“快走吧!”
招凝多看了兩眼,沒有多猶豫,隻盯著那一線天的方向奔去,許是經常有凡人往來,這裡草木稀疏,快跑了半裡,就看見一條通往目的方向的小路。
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著,體力漸漸不支,這不過才走了十多裡路,還有大半山路等著。
招凝咬牙,撐著樹木,一步一步向前。
一個時辰後,夜色已經降下,今夜月晦,群星閃亮,星光照耀著路麵,招凝鞋底已經磨破,腳底生疼,可是她不敢停下,離漁民指得緣明山腳還有幾裡山路。
可就在這時,招凝聽見清脆的歌聲,在靜悄悄的夜色之中,反而傳遞的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