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鄉將戚遊帶到一個偏僻的拐角處,囑咐他在這裡稍待,便帶著小乞丐隱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幽寂的夜色中,偶爾幾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鳥鳴,是唯一能夠撕開這片壓抑的缺口。
戚遊以手抵唇,乾咳了兩聲,回應了戚三等人發出的信號。
鳥鳴便轉為振翅的聲響,倏爾飛遠了。
戚遊安靜下來,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
來到拒戎城這幾天,雖然還沒打聽出確切的兵力布防,但是城中的地形卻已經被他們摸清楚了。
所以戚遊知道,此時自己所在的位置,距離城中戎族最高將領府邸,隻隔著兩三戶人家!
他有了大概的猜測,心中便安定下來。
過了約莫兩刻鐘的時間,張望鄉又回來了。
他領著戚遊,往前繼續走。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耳旁隻能聽到自己和前麵人的腳步聲,換做尋常人,恐怕隻能蒙頭跟著,半點旁的心思都生不出來。但戚遊卻能分辨得出,張望鄉帶著自己在繞圈。
兩人走了三刻鐘,張望鄉終於停了下來。
他在一所院落的偏門處敲了敲,很快有人開了門,將他和戚遊迎了進去。
緊接著,戚遊被送進一個小廂房內等待。廂房中故意沒有點燈,但戚遊能感覺到房中暗處,藏著兩個人。
他不動聲色,借著月色地找了張凳子坐下。
這一次,沒等多久,便有人推門而入。
張望鄉跟在一個裹著披風的人後麵,進了屋後又將房門闔上。兩人就停在門口,並不上前,將頭臉隱在月光照不到的死角。
“於七兄弟?”披風下的人開了口。
那聲音有些微的沙啞,但明顯是個女子的聲音。
戚遊並不算驚訝,來到這附近時他便隱隱有所猜測,如今不過是猜想得到證實。
而如今擺在他麵前的有兩種選擇——
第一種,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繼續扮演一個沒什麼能耐的普通奴隸。
第二種,則是不做偽裝,稍微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選擇了第二種,點了點頭,聲音平靜地回應道:“是。閣下如何稱呼?”
披風女子似乎愣了愣,隨後道:“你可以叫我……柯夫人。”
“柯夫人。”戚遊朝著她拱了拱手。
柯夫人輕吐了一口氣,沒有耽擱,徑直與他攤牌道:“事情我都聽望鄉說了。於七兄弟,我很想知道,你身為一個戎族商人的奴隸,如何敢承諾能將我的人送出去?”
戚遊想了想,回答道:“商隊中有許多盛朝奴隸,我們一直就是負責管理車隊中的貨物,彼此都很熟悉,我如果決定要救人,他們不會反對。
“而且,我的主人出入都會賄賂城門的守衛,守衛一般不檢查後麵的箱子。
“隻要不是運氣太差,未必不能將人安全送出去。”
他停了停,又道:“我雖然不能承諾將人直接送到昌嶺,但是送出城去還是有把握的。”
柯夫人點了點頭。
她的人這幾天也一直在觀察著戚遊的商隊,知道戚遊口中所說的辦法並非空談。
戚遊便問道:“所以,你到底是什麼……”
他話還沒說完,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柯夫人突然將雙手從披風中伸了出來,露出捧在手心的一個木匣。
見戚遊的話被自己這番動作打斷,柯夫人滿意地笑了笑。
她上前幾步,將木匣放到了戚遊旁邊的桌子上。
也就是這時,戚遊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柯夫人長得並不算絕色,但皮膚細膩,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眼下一粒桃瓣似的紅痣,明明麵無表情,都憑白顯露三分媚態。
她將木匣打開,匣子中裝的是幾件女性的飾品。
戚遊粗粗掃過一眼。
他對女子的飾物並沒有多少了解,但也知道木匣中的東西價值不高。至少其中沒有任何一件,有資格擺上他家王妃的梳妝台。
“一點小心意……”柯夫人柔聲道。
她也不是全無心機,轉而又道:“這些,就當作我們事先交給於七兄弟的定金。
“剩下還有兩件真金打造的金釵,我放到小乞兒那邊。於七兄弟隻需要將他們送出城去,找個機會放他們離開。臨走之前,他們中自會有人將金釵交於你。”
戚遊蹙了蹙眉。
柯夫人這一群人,似乎根本沒有同他攤牌的打算,此次叫他過來,竟是想要用金錢收買他。
“我本就打算幫你們。”戚遊嘗試解釋:“即使沒有這些,我也願意將那些孩子送出去。
“我來這裡,隻不過……”
“是,我知道。”柯夫人再一次打斷了他。
她傾身靠近兩步,說道:“其實我早發現了,就在方才你對我女子的身份毫不驚詫的時候。
“那些孩子還小,果然看走了眼。”
戚遊皺起眉頭。
柯夫人這番話顯然看透了他之前的有意暴露,但她後續的行為卻令向來正直的北安王有些摸不著頭腦。
隻見這個女子絲毫沒有準備與他開門見山,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打算,反而朝著張望鄉使了一個眼色。
張望鄉攥了攥拳頭,轉身直接出去了。
接著,柯夫人解下了身上的披風。
屋內雖然沒有點燈,但塞外秋月尚算清朗,曖昧的月色下,女子修長的脖頸和光潔的肩膀一點一點隨著脫落的披風顯露出來,竟是比月光還要皎白。
披風之下,柯夫人隻著了一件裡衣和長裙。
戚遊在她剛解開披風的係帶時,就察覺到了對麵人的意圖,直接皺著眉彆開了眼睛。
柯夫人見他這般模樣,嬌笑一聲:“於七兄弟看起來應當年過弱冠了,怎的如此羞澀,難道還未開過葷麼?”
她朝著戚遊走過來,伸手就想抱住他的手臂:“我知道錢帛於你或如浮雲,但這女子的好啊,你恐怕還未嘗明白……”
戚遊一個轉身,直接避開了她。
柯夫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動作的,一轉眼間,戚遊已經越到她後麵去了,接著,她便被自己方才脫下的披風罩了個嚴實。
“你不用於我使這一套。”戚遊冷冷的聲音響起:“如果這就是你讓我過來的目的,那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他說著,轉身準備向外走。
柯夫人急了,連忙幾下將披風從頭上扯下來,喊道:“你等等!”
戚遊停住了腳步。
柯夫人有些氣急。
她站了起來,將披風重新係上,怒道:“錢和人我都能給,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是嫌棄錢不多,還是嫌棄我不乾淨?”
戚遊直接說出自己的意圖:“我來這裡,隻是想了解一下拒戎城中將領的情況,以及你們是不是能……一直搶先得到可靠的消息。”
柯夫人已經將披風重新穿好,聞言皺眉道:“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
或許是見利與色都沒有用,她的聲音轉而哀切起來:“你我同樣都是辛苦在戎族手下討生活的人,我經營這麼久,也隻能偶爾探聽到一些關乎自身的小消息。
“不過是這一點用於維生的小手段,哪裡值得你百般逼問?”
“小手段?”戚遊敲了敲桌子,“你幾乎能掌握所有進出城的商隊的消息,記住他們手下的每一個人,又能提前獲知府中最高將領的決策……這些在你眼中,隻算是小手段嗎?”
柯夫人愣了愣,隨即反問道:“……那不然呢?
“小乞兒們討食很艱辛,如果不事先打探好每一支商隊的脾性,就要吃大苦頭。他們當然得好好盯著這邊了。”
“你覺得這些東西沒用?”戚遊嗤笑一聲:“這就是你們經營這麼久,卻連送一批乞兒出去都束手無策的原因?”
柯夫人聽出來戚遊這話是在諷刺她,咬著牙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這種地方,長著這樣一張盛朝人的臉,天生就比戎人低個三分!
“我光是保住那些小崽子就花光了心思,你還想我做到哪一步?”
戚遊看著她,半晌歎了一口氣。
他點點頭,突然道:“說得也是……盛朝那些身為男子的將士,五十年來都毫無作用,你一個女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足夠令人刮目相看了。”
柯夫人咬著牙,忍住已經到鼻尖的酸意,顫抖著問道:“你到底是誰?”
戚遊沒有回答,反而道:“我聽說城中將領有個極為寵愛的盛朝小妾,閨名喚作羅軻,我應該稱呼你為‘羅夫人’,對吧?”
羅軻愣了愣。
戚遊又說:“所以你知道他即將屠戮城中盛朝乞兒,便準備想辦法將人送出去,可是之前你們的嘗試失敗過一次,這才不得不病急投醫,將目光轉到我身上。”
羅軻冷“哼”一聲,閉了閉眼絕望道:“看來我又錯了一次。”
“不。”戚遊看著她道:“這一次,你賭對了。”
“你……”羅軻抬起眼來,看著戚遊道:“你究竟是誰,想要乾什麼?”
“你們在這種情況下將他們都聚集起來,還保全住他們,本事應當是有的。”戚遊一字一頓道:“但你的眼界太小了,明明已經掌握了各方的消息,卻從來沒有想過更好地利用它們,為自己謀利。”
“嗬。”羅軻冷哼一聲,目光變得冷寂,“你說起來倒是容易……怎知我早沒有嘗試過?”
戚遊看著她:“……那你願意再嘗試一次嗎?”
羅軻抹掉眼角滲出的淚花,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你想要我們怎麼做?”
戚遊緩緩道:“那些孩子我會負責送到遼州,給他們找到可以安頓下來的地方。
“你和你手下的人,在拒戎城被收複之前,留在城中幫我收集相應的消息……當然,我的人會留下接應你們,必要時候保證你們的安全。”
這句話中的信息量太大,羅軻一時愣在了當場。
半晌後,她直著眼睛,愣愣問道:“拒戎城……被收複?”
突然,她控製不住“嗬嗬”地大笑了起來,笑得東倒西歪,不得不扶著旁邊的桌子才能讓自己站定:“要……要花多少時間?我下輩子能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