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好起來,情況就越糟,再朝前爬都是無謂的徒勞,發展到後期,他連正常進食都做不到了。
陳幺憎惡自己,他恨不得自己立馬死掉,但他又不敢死,他拚命地吃東西,想延續自己的生命,然後吐得更厲害了。
他覺得自己現在跟個鬼一樣,就是跟李冕同處一室,他都想擋住自己的臉,但他無法忍受看不到李冕,他隻能把自己死死地塞到李冕懷裡——這樣李冕就看不到他,而他還能跟李冕在一起。
越掙紮,越病態。
深淵沒有底,深淵下麵是更深的深淵。
在陳幺吃了就吐的情況下,李冕隻能給陳幺打營養針。
陳幺其實很乖,他知道自己給李冕添了很多麻煩,打針吃藥的時候都是一動不動的:“小冕。”
李冕嗯了聲。
陳幺很久沒照鏡子了:“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李冕親他:“不醜,哥很好看的。”
陳幺看了下自己皮包骨的手,不知道李冕怎麼能親得下去,還能說出來這種話的,他眨了下眼睛:“小鹿的預產期是不是要到了?”
“是快了,就這兩天。”
李冕摸了下陳幺乾枯發黃的頭發,“要不要去看看我姐?”
“不用了。”
陳幺其實是想去的,但他怕他這樣子嚇到李鹿,他還說,“我答應過你不見小鹿的。”
李冕的心臟又抽搐了下:“哥彆放在心上,是我混賬,我瞎說的。你想去看誰都行。”
他說著,終於挺不住堅強,“哥,你喜歡誰都可以,你想去見我姐嗎?我帶你去見她可以嗎,你彆丟下我。”
陳要看著上一秒還在笑的李冕,這一秒就哭了出來,李冕真的很帥,憔悴都擋不住的帥,他還年輕、很年輕,那張臉鋒銳野性的臉此刻都是疼痛和淚:“哥。”
“我求你了,你彆走。你好起來好不好?”
李冕看著陳幺消瘦,看著陳幺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到現在隻能靠營養針維持生命。
這使他產生了莫大的恐慌,陳幺到底能活多久?
他不敢想,“求你了,我求你了,彆走,彆走啊。我還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你要陪我讀大學不是嗎?我的人生剛剛開始,哥,哥,我還來得及成熟起來,我還沒來得及變老。你不要、你不要這麼對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陳幺的膝蓋被顆顆淚水砸得生疼,他從來沒見過李冕哭,他也從來沒想過李冕會哭。
年輕人難以自抑地哭泣,李冕的臉伏趴在他的膝蓋上,雙膝跪地,整個身軀都在抖:“哥。”
“活到九十九行嗎?九十九太長,到六十也好啊,實在不行,活到四十,我也能跟你一起做好多好多的事,哥……你等我長大好不好。”
陳幺的手都顫了下:“……小冕。”
他有點手足無措,“彆哭,彆哭。”他真的很瘦弱了,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我會努力的。你彆難過。”
怎麼可能不難過。
就是知道陳幺那麼想活下來,李冕才更難過,他明明知道這不是陳幺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當初他是個好孩子,沒有見色起意,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陳幺不會如此的痛苦,更不會要離開了,“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他沒有非要追陳幺,他們現在是不是能相安無事了,“……對不起,哥,對不起,對不起。”
陳幺不知道李冕為什麼要抱歉,他去摸李冕的臉,指尖能清楚感受到李冕的緊繃和抽搐:“小冕為什麼要道歉。”
他說了和李冕一樣的話,“小冕永遠不用對我道歉……你說我想被愛有什麼錯,小冕,你隻是愛了一個人,你也沒有錯。”
“不是……哥。”
李冕一開始追陳幺的目的就不單純,他的手段也不單純,他從未如此恨過自己不是個正直的人,“我要不追你,我要是不愛你,今天會不會……不是這樣。哥,我好後悔,後悔讓你遇見我,”
陳幺一直很溫柔的,對李冕,對李鹿,對他所遇到的所有人,他就是對自己太苛刻:“彆這麼想,我們注定遇見不是嗎……你總會愛上我不是嗎?你隻要愛我,就是不追我,我也會離不開你的。”
他為什麼離不開李冕,那是因為李冕愛他。
跟李冕追不追他關係不大,他隻要察覺到了被愛,他就想靠近,“小冕,我沒被人愛過……你要是不愛我,或許我早就離開了,一個人孤獨的、一輩子渴求愛又從未被愛過的離開。”
要是沒有李冕,李鹿跟高越婚後,陳三幺就應該堅持不下去了,但這能怪李鹿嗎?
不能的。
陳三幺畢業不知道去哪,要是沒有李鹿,他或許那時候就走了,無父無母,無親無朋,陳三幺能去哪?
陳三幺表麵的溫和下,是很嚴重的自毀傾向,最溫柔的人往往也最敏感怯懦憂鬱,他們想對身邊的一切人好,想回報遇到的每一丁點善意,但又往往做不到。
即使沒被生活善待過,陳三幺還是個溫柔致死的人,他絕不會責怪李冕,他很感激李冕愛他。
“哥,彆安慰我,你彆這樣。”
李冕愈發的絕望痛苦,“你自私一點啊,求你了,罵我啊,哥,你要不打我吧。”
前麵說過了,最能融化的人的就是致死的愛與溫柔。
陳幺沒有打李冕。
他感覺自己已經很自私了,他明明不愛李冕,還是要跟李冕在一起、還要拖著李冕一起,他摸李冕的頭發,聲音很輕:“對不起。”
李冕更崩潰了:“……對不起。”
他跪著,眼裡全是紅血絲,失聲痛哭,“對不起。”
那天李冕哭了很久。
陳幺在那天後連睡都睡不著了,李冕的崩潰讓陳幺看清了李冕隻是表麵堅強,他的小朋友其實很害怕。
他無法不感到內疚,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李冕那天,少年一身白色運動服,意氣風發,驕傲睥睨。
他真的很抱歉,他也很想好起來,但身體隻能無法控製的變得更糟糕。
李冕不能讓陳幺一直睡不著,他讓醫生開了點藥,吃完藥陳幺就能好好睡一會兒,這藥對身體沒什麼傷害,就是有點致幻作用。
其實陳幺要是意識不清醒還能活得更久一點。
藥確實有點致幻作用,陳幺精神恍惚,好幾次對著李冕喊小鹿。
每當他意識到自己喊什麼後,就會更痛苦。
李冕安慰他說沒關係,但顯然這樣隻會讓陳幺感到更愧疚。
李冕撫摸著陳幺消瘦的臉頰:“真的沒事,哥,彆放在心上。”他還問,“你看到我姐是不是會開心點?”
陳幺沒回答。
他認人都恍惚,精神已經脆弱到搖搖欲墜了。
李冕在陳幺午睡時消失了會,他去買了假發和裙子,還噴了特彆的多的香水。
陳幺睡醒後看到“李鹿”站到了他床頭,女神很高,但挺瘦的,她臉上笑意溫柔,聲音也是:“老公。”
陳幺的瞳孔放大了些,遲鈍道:“小鹿?”
“李鹿”嗯了聲,她坐下:“睡醒了?要吃點東西嗎?”
陳幺其實不餓,但他覺得“李鹿”好像希望他吃點,他就點了下頭:“嗯。”
他臉上的笑有些靦腆,“小鹿,我好像記不清很多事了……我們這是結婚了嗎?”
房間內都是兩人生活的痕跡。
“結婚了。”
“李鹿”坐下,“我燉了蛋羹,等會兒喂你吃點。”
陳幺很想說不用,但他的身體好像很虛弱,他就點了下頭,用溫柔和愛意的目光看著“李鹿”:“辛苦了。”
“李鹿”笑了下:“老公開心就好了。”
陳幺確實很開心,雖然每天都要吃大把的藥,但他還是挺開心,他和“李鹿”結婚了,“李鹿”對他特彆好,“李鹿”還說他們很恩愛。
一起做飯,一起散步,“李鹿”還特彆喜歡親他。
陳幺好快樂:“小鹿,我們養隻貓吧?”他感覺他身體好些了,最起碼能照顧一隻貓了,“你不是一直想養隻貓嗎?”
“李鹿”好像怔了下:“好啊。”她笑容不變,“等有空我們就去買一隻。”
陳幺看著李鹿,睫毛忽然顫了下:“……你是不是忘了?你說想撿一隻流浪貓的。”
記憶片段不斷浮現,他想起了什麼,表情變得痛苦。
“李鹿”慌忙起身,遞上水和一把五彩斑斕的藥:“哥,哥,吃藥。”
陳幺揮開了“李鹿”,他神情恍惚,臉色有點難看:“小冕?”
“李鹿”僵了下:“老公,我不是……”
在記憶的刺激下,陳幺終於看清了李冕的臉:“小冕?”他去拉李冕,“你怎麼穿成這樣子……”
他聲音戛然而止,看著一直試圖躲避他視線的李冕,他笑了下,期間又有眼淚流下,“小冕,你彆這樣,好醜哈哈。”
李冕聽到陳幺笑才挪開手,他也有點不好意思,大男人誰喜歡女裝,他又不是變態:“哥。”
他難得扭捏,“你彆說了。”
陳幺真的在笑,也真的在哭,他走到李冕身邊,踮腳起吻比他還高的妻子:“小冕。”
他精神忽然好了起來,還有了點彆的興致,“我們是不是好久沒做了?”
李冕聞言:“你的身體怎麼……”
“我想。”
陳幺一邊親李冕的唇角,一邊解自己的扣子,“我覺得我的身體好多了。”
李冕又推辭兩下,但還是沒拗過陳幺。
李冕很小心,都不太敢動,陳幺大膽熱情得多,他還誇李冕:“你穿裙子好漂亮。”
他知道要怎麼讓李冕開心,“比你姐還漂亮。”
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裝大佬。
李冕果然被刺激到了,關鍵是陳幺還很配合,他比李冕還激動,一點沒有病弱的樣子。
兩個人玩了個酣暢淋漓。
結束後,陳幺臉色紅潤,唇瓣微張的靠在李冕懷裡睡了過去,李冕緊緊抱著陳幺,下巴抵著陳幺的額頭,也睡了過去。
兩人相互依偎著,頗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次日,陳幺精神了許多,他沒吃那些藥都能吃得進去飯了,李冕欣喜若狂,他以為陳幺好起來了。
不是,陳幺隻是看起來好了,
……他看到李冕女裝的時候,浮上心頭的是愧疚和恐慌,這消耗了他最後的心氣,他糟糕了很久、搖搖欲墜的身體徹底衰敗了下來——這其實能叫回光返照。
人的機體在感覺自己要走之前,會發出最後的指令,這好像是生命最後的光輝。
李冕中午燉了排骨,還特意做了火鍋。
雖然是清湯火鍋,但陳幺還是吃得很開心,他吃完去陽台上的吊椅上曬太陽去了。
曬了會,他好像有了什麼預感:“小冕。”
“謝謝。”
李冕尋思著陳幺好起來,他就可以帶陳幺一起去大學了,他上學,他哥開店,沒事就能在大學裡散步遛彎。
他姐生了兩個男孩子,都很皮,他可以帶陳幺去看看,陳幺應該會喜歡小孩子的,他聽到陳幺喊他:“哥?”
陳幺沒有再應,他靠在吊椅上,白皙的臉沐浴著午後的光,一臉的幸福的微笑。
真好,在家裡走了。
真好,有個很愛的人陪在他身邊。
感謝生命……感謝讓他來過。
李冕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又叫了一聲:“哥。”
陳幺走了,並不痛苦,並不難過。
他哭著來到這個世上,笑著離開這個世界。他一生算不長,但也不是很短,他確切地得到過幸福,但確實還有些遺憾。
李冕走近陳幺,在他唇上最後親了下,在他眼淚滑落的瞬間:“不客氣。”
“不用謝。”
……
……
李冕火化了陳幺後一直把陳幺的骨灰帶在身邊,李鹿得知陳幺死訊有點難以置信,但還是勸李冕把陳幺落土為安。
李冕不肯。
一個人睡地下多冷啊。
李鹿再三勸過後也沒再管了,她其實很擔心李冕的精神狀態,但李冕好像挺好的。
他去讀了雲大,開了一家書店,還收養了一隻流浪貓。
四年後他順利畢業還成功接手了家族企業。
李鹿忙著孩子,忙著父母,忙著家庭,慢慢地也就忘了李冕多愛陳幺、以為李冕已經走出來了。
李冕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單身,李父李母催過幾次後也就作罷了,不結就不結吧,李鹿不也三十多結的婚?
李冕一直在二老走後還是沒結婚,他撿到的那隻流浪貓其實也很老了,老得要死了。
李冕在流浪貓走後,覺得自己也該也走了。
他完成了陳幺在一起時所許下的規劃……他們倆一起見他哥。
李冕吞了很多致幻劑,他也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幻覺。
“小冕?”
“小冕你長大了啊。”
“你怎麼還帶隻貓?”
“流浪貓我撿的,可愛嗎?”
“哥……我好想你。”
“這次不分開了吧?”
“嗯?”
“嗯……不分開了。”
午後,抱著兩隻骨灰壇的男人在吊椅中安眠,他笑著,好像很幸福。
——這次真的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