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在手術之前終於看到了艾米的後背。
第一眼看上去他就倒抽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伯爵小姐在盯著他,可能“魔鬼”兩個字他已經喊出來了!
但是這不是魔鬼又是什麼呢?小女孩的後背上凸起一張人臉,五官分明可辨, 麵容卻十分古怪, 這不是被魔鬼寄生了, 又是什麼呢?看這東西的頭部兩邊,仿佛還有兩隻角呢!
“這是一個寄生胎。”陸希平靜地說,“之前我們講過精子和卵子是如何結合而孕育成胎兒的, 但是我們隻講了單胎的情況。今天我們來講一講雙胎。”
天氣炎熱,但設在教堂裡的手術室卻很涼——房間的四角擺著大盆的冰,正冒著白氣。
艾米上身的衣服已經脫了, 隻反穿著一件“手術服”。她有點冷, 也有些緊張, 眼巴巴地看著陸希。
陸希對她笑了笑,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摸她的頭發或臉蛋, 因為她的雙手已經消過毒,正在檢查手術要用的器械:“艾米你也不要怕, 你背後的這張臉,隻是你死去的一個兄弟姐妹。既然已經死去了, 那麼他自然不會害你, 也不會害到彆人,更不是什麼魔鬼寄生了。”
卡瑪聲音有點啞:“它, 它本來也是我的孩子嗎?”
其實自從上次聽了如何孕育胎兒的課程, 卡瑪就想到了——既然母親的肚子裡隻會有胎兒, 那麼這張臉就必然也是一個胎兒了。
“是的,但並不是所有的胎兒都能正常發育並且出生。”陸希檢查完所有的器械,開始調配麻醉劑, 因為戴著口罩,她的聲音有點悶,但每一個字卻都說得很清楚,“有些是因為父親的身體不好,精子質量不高,就像種子不好就不能發芽;有些是因為母親懷孕時沒有足夠的條件,就像土地不好,作物也難以生長。艾米本來是雙胞胎,但是在發育過程中,也許是因為營養不足,另一個胎兒停止了發育,就以它生長到一半的樣子,依附在了艾米的身上。”
卡瑪看著那張古怪的臉,心裡忽然有些難受。一直以來她害怕這張臉,巴不得艾米趕緊擺脫它,卻原來,它本來也是她的孩子……
“這種情況不多見,因為大部分胎兒要麼健康地生下來,要麼因為太過虛弱而在母親肚子裡就死去流產,很少出現這種一死一活的狀況。正因為少見,所以大家才引為怪事,但再怎麼少見,它也隻是一種病,而與魔鬼毫無關係。”陸希配備好麻藥,對著艾米笑了一下,“今天過後,你的病也會消失,乖乖的睡一覺,等睡醒之後,你就是個健康的小孩子了。”
艾米安靜地伸出小手,讓陸希把注射針頭紮了進去,隨著麻醉藥進入體內,小女孩的呼吸漸漸均勻並放緩,心跳也緩慢了下來。
“卡瑪觀察心跳。”陸希把孩子翻過來平臥,鋪好手術單,“百麗兒觀察切口。”早在手術之間,百麗兒已經打開她的“B超”係統仔細檢查過艾米的後背,並且給陸希指出了寄生胎的位置——還好這並不是個連體胎兒,可以說它隻是粘在了艾米的後背上,並沒有侵占得太深。
但即使這樣也不太好辦,因為百麗兒自己能看得到,卻沒法把自己看到的影像傳到陸希腦子裡,所以陸希不得不用泥做了模型,跟百麗兒折騰了好幾次,才大致弄清楚了這個寄生胎的範圍。
但模型還是有誤差的,手術中既需要百麗兒觀察,陸希自己也要判斷。
房間裡安靜得落針可聞,隻聽見陸希的聲音:“鑷子……剝離器……鉗子……”
安東尼站在一邊。他今天也穿著消毒過的白麻布長袍——這個“手術室”已經反複消毒過幾次,今天能進來的人也全部都消毒過,甚至包括他這個實際上不需要碰觸到艾米的人。
他有點不太敢看那血淋淋的切口。他當然是見過血的,跟著苦行主教,他看著老師救治摔斷胳膊腿的、白生生的骨頭戳出皮肉之外的傷者;也救治過皮肉潰爛流膿,甚至有蛆在裡麵爬動的傷者;甚至也看到過被滾落的石頭砸得腸穿肚破,連苦行主教都無法挽救的人。但是眼前這一幕,跟那些好像都不一樣。
聖光治療,是把一個血淋淋的傷者變得完整如初,可是眼前,卻是把原本完好的皮肉切開,分離出那個叫做寄生胎的東西。切口處的皮肉分層是那麼清楚,而做手術的那個人則——安東尼難以形容自己的感覺,他甚至覺得做手術的伯爵小姐有幾分冷酷,她怎麼能把一個完整的人就這樣分割呢?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陸希長長舒了口氣:“好了,剝離了。”
一塊血淋淋的肉落在了旁邊的托盤上。白色的盤底,襯著那些血格外的鮮紅奪目。那塊肉有成年□□頭大小,裡麵甚至還有未完全消失的骨頭,而那張古怪的臉歪在一邊,似乎在看著安東尼一樣,又似乎在對他笑。
“持針器!”陸希一麵伸手,一麵問百麗兒,“看看是不是切乾淨了。”雖然她心裡已經有數了,這個寄生胎並沒有跟艾米的身體融合,而是呈一種“包裹體”的模樣,剝離下來的時候還十分乾淨利索,但仔細一點總是好的。
百麗兒現在已經有些手腳發涼了。她以為自己是膽子很大的,都敢自己動手去解剖那些兔子和青蛙,但現在她才發現,在人身上動刀是不一樣的。
但是她還是咬著牙不許自己把眼睛移開——她是要像伯爵小姐一樣救人的,將來有一天她自己也要能給人動手術,伯爵小姐說過她的天賦非常有用,她天生就是來救人的,所以她怕什麼?她在救人,她什麼也不怕!
“已經切除乾淨了。”百麗兒用力地清一下嗓子,過於大聲地回答,同時強迫自己看向切下來的寄生胎,這不是什麼魔鬼,也不是艾米的一部分,隻不過是需要切掉的一處病灶而已,怕什麼!切好了,艾米的病也就好了!
“安東尼牧師——”陸希頭也不抬地招呼,“輪到你了。”
安東尼幾乎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使用聖光治療的,反正伯爵小姐一邊縫合一邊指揮他刷聖光,一層又一層,直到白布中間露出的那個小小的脊背重新變得完整——那張魔鬼一樣的臉,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所以這真的隻是病?安東尼有些恍惚地轉頭看向托盤裡的寄生胎,他都沒注意艾米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又是怎麼被又哭又笑的卡瑪抱出去的,甚至沒聽到外麵那些等手術結果的人發出的驚叫和歡呼。
“為什麼……”安東尼無意識地發出了聲音,“這竟然真的是……”
他以為房間裡隻剩下了他自己,但是陸希的聲音從他背後響了起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有人把它視為魔鬼寄生?一部分原因是未知,未知帶來恐懼,人總是對與自己不同且又不了解的事物有抵觸心理,這很正常。但另一部分原因,則是有些人需要理由,好名正言順地貶低和壓迫彆人,從中謀利。比如說,教會。”
“不是這樣!”安東尼幾乎是本能地反駁。
“那我這種治療方法——”陸希指了指托盤裡切下來的寄生胎,“算不算女巫?”
那簡直太算了!玩兒人的身體,這不是邪惡的女巫還能是什麼?甚至這是玩兒活人,比玩兒屍體的死靈法師還要罪惡!
安東尼的嘴張張合合,最終想出來一句:“但那些女巫確實是用魔藥害死了人……”
“唉,這話我都說累了……”陸希脫下身上的白大褂,用一種看朽木的眼神看著安東尼,“如果治死了人就是女巫,那你們教會救不活人,怎麼有臉說人家是神棄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