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了。”海因裡希忽然把目光投向了門外,片刻之後,有人輕輕敲了敲門,然後露出了臉。
“安東尼?”陸希抬頭微笑地看著他,“病人那邊忙完了?辛苦了啊。”
病人——其實早就忙完了。安東尼自從跟著她來到海風郡,就一直在城外的救濟點照顧病人。但幾天前城外的救濟點就已經撤了,尚未痊愈的病人都一並轉入教堂,自有輕症的病人相互照顧,他也就“失業”了。
其實他現在已經沒有治療的能力了,去做護工也有些白費。但他對自己新覺醒的天賦雖然漸漸掌握了,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他倒是用光去刷過魔獸,但有點尷尬的是,他的光最高也就是能達到酷暑時節正午陽光的那種熾熱程度,站在那樣的陽光底下確實很烤人,但用來對付魔獸,也就是給他們烤烤身上的水吧。
當然,如果能把魔獸所攜帶的水烤乾也是有用的,畢竟是海洋魔獸,如果攜帶的海水都乾涸掉了,魔獸也將因無法呼吸而死去。就是,這個過程它太長了啊,有他烤一隻魔獸的時間,足夠上來十隻魔獸把他埋起來了。
所以現在人人都忙得像個陀螺的時候,他反而又閒了下來。就像在長雲領的時候一樣,所有的人都在起勁地工作,隻有他無所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才好。那種感覺並不好,他不覺得這是輕鬆,反而感覺到了仿佛被排斥在外的寂寞。
但是他還是拖了幾天才來找陸希,因為……
“你聽說魔族的事了吧?”陸希轉著手裡的鉛筆。雖然魔族的事兒那些普通平民和水手是不會往外說的——不得不說海因裡希算是把握住了他們的心理,凡是跟魔族共事過的都諱莫如深,生怕被人知道他們跟魔鬼如此近距離相處過,以後被教會定義為“墮落者”。
但陸希帶來的那些人還是私下會談談的,所以安東尼作為“自己人”,也知道了消息。
“坐吧。”陸希指指椅子,“有什麼話可以直說。”
安東尼沒有坐下,而是看了海因裡希一眼。
海因裡希坐在桌子邊上,拿著張圖假裝看得很認真,既不與安東尼的目光接觸,也不說要出去。
“露——公爵大人,”安東尼也隻能坐了下來,他原本想稱呼露西小姐的,但不知怎麼的,話到嘴邊還是改成了公爵大人,“您是準備,讓魔族在您的領地裡自由出入了嗎?”
“自由出入倒不至於。”陸希側頭想了想,“至少從目前來說,沒有需要我是不會召喚他們的。”
“可是您一直在養著他們吧?”安東尼也顧不上這房間裡就杵著個魔鬼了,“您,您就這麼信任魔族嗎?他們畢竟是——”
陸希笑了笑:“比起逃走的教會,你覺得來救人的魔族反而不值得信任嗎?當然,他們也並不是多麼高尚,因為我是出了傭金的。但是教會不但收稅,收平民的供奉,還總是宣揚他們救苦救難高尚神聖啊。錢他們收了,信仰他們也收了,結果卻拋棄了需要救治的平民,要靠我召喚魔族來幫忙。我倒是很希望他們跟我一起治疫救災,可是他們不肯啊,我召喚不來啊。”
安東尼的臉漲得通紅:“但教會不是所有的人都——”
“教會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卑劣地逃跑?”陸希打斷他,“那魔族就是所有的人都窮凶極惡嗎?雙重標準可要不得呢。我不因為這裡的神職人員逃跑而鄙視你,那你又為什麼要看不上那些來救災的魔族呢?”
安東尼說不出話來。其實他在來找陸希之間,就已經想到會被反駁了,可是如果不來,他又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您可以不用魔族的。”安東尼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如果您真的要救這些災民,可以從白浪灣調集人手,甚至可以從長雲領調集人手——再不然,您從那些逃出來的災民裡調人也是可以的。或許效率會差一點,但……”
他停頓了一下,但還是頂著陸希的目光說了出來:“您不用他們,就是要借這個機會使用魔族,對嗎?”
海因裡希的臉色陡然陰沉了下來,也不裝作看圖紙了,直接抬起頭來盯著安東尼。
陸希也不再轉筆了,雙手交疊,對著轉了一下自己的拇指,笑了笑:“你還真的說出來了。這就是你最無法接受的?”
“是。”安東尼到了這個時候,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哪怕他知道以海因裡希現在的實力,隻要陸希一個眼神,他今天就彆想活著走出這個房間,但他還是說了,“您已經成為了公爵,將來再進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您也姓馮特,而且論才能,您遠遠勝過現在的國王以及他的繼承人。甚至如果您願意,您還可以再擴大疆土——南聯邦,您對他們也很感興趣吧?您可以得到一切,無論是權勢還是國土。但您為什麼,一定要用魔族呢?魔鬼在光明大陸上做過的壞事,那都是真實的!”
“真實的?”海因裡希實在忍不住了,“什麼是真實的?教會燒死的那些女巫都是被魔鬼誘惑而墮落的,這是真實的?你見過教會燒死女巫嗎?你覺得不真實的時候,曾經替她們辯白過嗎?瘟疫是魔鬼帶來的?因為瘟疫而燒掉一整個村子的時候,你又做過什麼?”
“那裂縫裡出來的魔鬼屠殺人類呢?”安東尼也站了起來,像鬥雞一樣跟海因裡希對峙,“我猜,你並不是來了長雲領之後才成為魔鬼的,你本來就是從無儘深淵來的吧?你那些魔鬼同類,他們的暴戾凶殘,他們對人類的仇恨,難道不真實嗎?裁判所的那些守夜人就是你的同類,他們是什麼樣子,你難道看不見嗎?”
“好了。”陸希抬抬手,示意海因裡希不要說了,“小聲一點,我不想外頭有人聽見你們這些話。”
“您也知道魔鬼的身份不能見光。”安東尼放低了聲音,不再看海因裡希,轉向了陸希,“那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因為他向您許諾,許諾了魔鬼的武力嗎?那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您借助魔鬼的力量登上王位,那麼最後統治這個王國的,究竟是您,還是他?”
雖然他沒有看海因裡希,但這個“他”很明確地指的就是海因裡希了。
彆說,最後這句話,倒是真的讓陸希有些驚訝了。反對她召喚魔族很正常,一個神官——安東尼始終還是這樣定位自己的——如果不反對魔鬼,那倒是稀奇了。但能把話說到這樣深入,甚至直指最後的權力分配,倒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了。
這個問題回答起來真的是有點讓人為難,尤其是,在陸希身後,她心裡指定的繼承人還確實就是海因裡希。隻不過,如果她真的成為女王,那麼海因裡希是很難接過這個王位的,她所希望的,隻是即使失去了已經得到的權力,海因裡希也知道那個最好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他還會繼續向著那個目標努力。
“對我來說,重要的並不是權力。”陸希沉思一下,慢慢地回答,“我的目標也不是什麼公爵或者女王,這些都隻不過是達到目標的工具罷了。”
“工具?”安東尼驚訝地重複了一遍。王位都隻是工具?那最終的目標又是什麼呢?
“是一個儘量公平公正的世界。”陸希其實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有這麼高大上的人生目標,“是願意勞動的人就能吃飽肚子,努力工作的人能得到應有的報酬,沒有人會被輕易地打殺或者放棄,人們不必把人生的希望隻能寄托於死後之福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裡,應該包括魔族。”
她毫無諱言地看著安東尼:“教會已經欺世盜名了太久,掩蓋了太多的真相,魔族不應該因為教會的謊言而被排斥在這個世界之外。安東尼,你的老師願意年年苦行,到處去救治那些無處求醫的平民,是因為在他眼裡,平民的生命與健康之權與貴族是相等的。那麼魔族,也應該與人類有等同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