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六公主的冊封儀式,馬皇後十分重視,特意囑咐了曹尚宮,要“好好的辦”。六局一司豈敢簡慢?都把六公主冊封典禮當做臘月裡僅次於除夕的大事操辦。
胡善圍用了晚飯,在範宮正的屋子裡等到幾乎半夜,範宮正才回來。
範宮正看到胡善圍就頭疼,歎道:“真佩服你們年輕精力充沛,我年紀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麼事情非要今晚說?明天再來吧。”
範宮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圍把高明寫的《琵琶記》本子遞給範宮正,簡略說了一下劇情,“下官覺得本子寫很好,難得一點低俗違和的內容都沒有,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說教,結局太完美。書生蔡伯喈簡直是個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麼便宜都占了,考了狀元,娶了名門淑女,當了高官,卻還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為了孝道和忠君而為之。但是作為宮廷大戲,過於說教,反而不是缺點,是優點。”
胡善圍說道:“皇上曾說,宮廷戲曲,一應諂媚豔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趙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賢婦,和儒家‘美人倫,厚風俗’不謀而合,有詩教之功,皇上應該會喜歡。請範宮正先過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宮廷大戲,又是平時上不得台麵的南戲,胡善圍不敢自專,她需要範宮正先點頭。
能讓胡善圍等到半夜、逐客令都不顧、依然堅持舉薦的本子,範宮正不好掃她的麵子,拿在手裡隨手一翻,剛開始漫不經心,但很快被裡頭的詞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圍有備而來,說道:“下官查過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兒八經考出來的進士,還是個清廉的好官,科舉出來的官,寫出的劇本初衷是為了教化世人,和民間為取悅觀眾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變了蔡伯喈這個人物,把他變成了一個忠孝兩全有情有義的讀書人,又用趙五娘吃糠咽菜,羅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觀眾。這種即有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情節,又有教化世人的戲劇,正適合宮廷。”
範宮正出身詩禮之家,元朝四大詩人範梈的孫女,豈不明白戲曲詩教之功的厲害?
她看起書來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斷:“確實不錯,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聽《琵琶記》,若沒有問題,冬至那日,就選這折南戲,給宮裡換換口味。”
冬至那日,宮廷宴會上演《琵琶記》。
起初一聽是南戲,眾人興致缺缺,但正是開始第一出戲《水調歌頭》裡,唱到“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時,洪武帝就停了酒杯,這句話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認為元朝禮樂崩壞,民心離散,所以大明立國之後,著重禮儀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隻是一出戲,卻就敢在開頭說如果戲曲沒有“關風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戲也徒然,這個觀點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宮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宮廷的中心。洪武帝明顯對這出南戲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還有那個不長眼的敢打擾皇上的興致?
何況這出戲演到趙五娘吃糠那段,唱詞生動悲慟,極有感染力,馬皇後,孫貴妃等在戰亂時期吃過苦頭的娘娘們皆麵露動容之色,紛紛紅了眼眶。
到了羅裙包土葬公婆時,席間多有落淚者。
宮廷大戲沒有胡善圍區區一個七品典正的位置,她遠遠站在一個亭子下,抱著暖烘烘的手爐,獨自一人看著遠方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台。
北戲的配樂多是琵琶古箏,南戲的配樂多簫管,聲音綿長,故隔著老遠,胡善圍都能聽見樂聲。
恍惚中,她變成了戲台上的趙五娘,先是“軟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羅裙包土葬公婆後,毅然抱著琵琶上京尋夫的蛻變。趙五娘的痛苦,膽怯,希望又絕望,在絕望裡尋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為她有相似的經曆。
她親手推薦了《琵琶記》,等同將自己無法愈合的隱痛親手一點點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後用力擠出膿血,疼都不能呼吸,擠膿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須全部擠出來,隱痛才會消失,舊傷才會真正愈合。
她親手將過去軟怯怯的胡善圍一刀刀捅死了,戰勝了自己,從此以後,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擊即潰,籠罩在往事的陰影中無法自拔。
或許那時候,她隻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覺中,亭子裡的胡善圍臉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會再為過去流淚了。
戲台上,《琵琶記》唱到了最後一曲《永團圓》:
“……共設華筳會,四景常歡聚。顯文明開盛治,說孝男並義女,玉燭調和歸聖主。”
一個曆經曲折最後大團圓的故事以“歸聖主”為結尾,洪武帝龍心大悅,對《琵琶記》大為讚賞,笑道:“《五經》、《四書》,就像布帛糧食一樣,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記》,如山珍海味,富貴榮華家不可無,以後每日都演幾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記》是南戲,不便傳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箏箜篌等便於彈唱的樂器重新配樂,譜以弦索,重新出一個院本,推行到民間,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圍的判斷是對的,這部戲稍顯說教的缺點,正好是洪武帝喜歡的優點。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況洪武帝還說出“富貴榮華家不可無”的話,官員誰敢不聽?紛紛請戲班唱高明的《琵琶記》,這部在元末因衝突不夠“爽”,過於說教而幾乎默默無聞的南戲,成為了明初“爆款”大戲,風頭無戲能及。
南戲從此登上大雅之堂,開始成為宮廷戲曲,《琵琶記》也成為南戲之祖。
洪武帝對《琵琶記》愛不釋手,下令以後每天都要聽後,依然意猶未儘,問教坊司:“這部戲是誰選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宮正司胡典正極力舉薦,《琵琶記》才得以在冬至日進演。”
一個七品典正,平時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對這個頗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說道:“宣胡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