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宣召, 胡善圍第一次在禦前露了臉,得了賞賜, 範宮正自是為她高興, 暗中觀察曹尚宮的臉色,好像冷風吹多了,有些僵。心想你不高興又如何?胡善圍禦前出頭,你休想像一樣那樣輕易去踩她。
其實範宮正想多了, 曹尚宮的臭臉是故意做給外人看的。胡善圍出頭,在禦前留了名字,這銳不可擋的勢頭是宮中女官獨一份, 即使她當年也望塵莫及,這姑娘或許真的實現老梅樹下的誓言, 為劉司言複仇……
冬至皇室家宴, 皇室皆出席。皇子妃那一席, 四皇子妃燕王妃徐氏坐在首席,太子妃常氏已經去世, 東宮隻有個呂側妃,自然不能和親王妃們同席,二皇子妃秦王妃已經出家,成了清淨仙師,三皇子妃早就隨晉王去太原就藩。
故, 年末節慶日子多, 各種祭祀場合, 都是排行第四的燕王妃代掌長媳之職, 燕王妃身體好,如今懷了第四胎,依然行走如風。
看著席間燕王妃挺著大肚子,胡善圍才知道那天帶著她策馬揚鞭去郊外抓賭,教訓弟弟徐增壽戒賭時,燕王妃居然已經有孕了!
這是個多麼強悍的女人啊!
胡善圍至今都記得繼母陳氏懷孕時,就像母雞孵蛋,甚少挪窩,嬌嬌怯怯的,地上掉了東西,都不肯彎腰,或者蹲下撿起來,全部指使胡善圍代勞。
最矯情的時候,陳氏在馬桶出恭,說手指夠不著屁股,要胡善圍拿著草紙給她擦拭。
當時胡善圍就怒了,出去把草紙扔給父親,要父親履行當丈夫的責任。
然而燕王妃有孕時敢騎馬馳騁田野,還將弟弟綁起來,在馬屁股後麵拖曳而行。
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胡善圍甚是歎服,都想問問燕王妃有什麼養生健體的法子,隻是她是宮廷女官,不便結交住在宮外親王妃,隻是低頭看了一眼燕王妃的大肚皮,便匆匆離開皇室家宴。
從頗具規模的肚皮來看,燕王妃估摸臘月就要生了,才十八歲,比我還小兩歲呢,就即將是四個孩子的娘,一年一個,真是……
正思忖著,一個男童清冽的嗓音從身後響起,“胡典正。”
胡善圍回頭,見梅樹下有一個小內侍打著燈籠,居然是清淨仙師身邊的閹童馬三保。
胡善圍忙過去問道:“可是清淨仙師找我有事?”
馬三保點頭頭,把燈籠掛在梅枝上,雙手遞給她一個書本子,正是道衍禪師的詩集《獨庵集》。
胡善圍有些不明所以,馬三保翻開扉頁,扉頁寫著幾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是老子《道德經》的內容,說好的品行就像水一樣,滋養萬物也容納萬物,不與人爭長短名利。
末了,還有落款:“道衍。”
“這……”胡善圍猛地意識道這是什麼,難以置信的捧著書本子:“這是道衍禪師的親筆簽名?”
馬三保見她開心,露出天真純淨笑容,“是的,聽說胡典正崇拜道衍禪師,熟讀《獨庵集》,恰好道衍禪師去給清淨仙師講解佛經,奴婢鬥膽請仙師向道衍禪師討要筆墨,禪師問送給何人?他的筆墨不會隨意送人。”
“奴婢將胡典正在西安和秦/王府壞人鬥智鬥勇的事情講給禪師聽,禪師很是感歎,得知您的名字是胡善圍,連說好名字,便寫下‘上善若水’這句話送給胡典正。”
胡善圍狂喜萬分,緊緊抱著道衍禪師親筆簽名的詩集,好像怕歹人搶走似的,激動的說道:“當年蘇州遭遇屠城大劫時,父親背著我逃到臥佛寺,被人群擠倒摔跤,我摔出籮筐,就是道衍禪師扶我起來,從此我便崇拜禪師,禪師是得道高僧,我從未幻想過得到禪師饋贈的墨寶,多謝你和仙師,為我求到做夢都想不到的禮物。”
馬三保驚訝道:“沒想到你和禪師有這種因果淵源,看來這禮物我們送對了。”
胡善圍如獲珍寶,這比洪武帝所有的賞賜都珍貴,問馬三保:“仙師近日身體可還好?精神如何?我在後宮當差,若無正當理由不得出宮,想去看望仙師,隻是不能如願。”
馬三保說道:“仙師身體正在恢複,近日可以喝一些牛乳了。仙師日夜誦經,還有道衍禪師這種高僧答疑解惑,精神平靜了不少。仙師也時常教導奴婢,莫要因昔日的苦痛,而對人世間生了怨懟之心,怨恨會毀了一個人的心性,做人要善良。善有善果,惡有惡果。”
馬三保是秦王在征西番時掠奪閹割的男童,聰明清秀,可惜前途儘毀,如今洪武帝忌憚太監,宮中太監們恨不得夾起尾巴做人,馬三保成為清淨仙師身邊的小內侍,其實比在宮裡更自在一些。
更何況,洪武帝禁止太監內侍們讀書識字,發現就要砍頭。馬三保在宮外有機會得到道衍禪師這種高僧教導,是一樁好事。
因果循環,胡善圍自認隻是出了一趟公差,做了她該做的事情,對清淨仙師和馬三保而言,卻是逃脫魔窟的大救星。
就像道衍禪師在蘇州屠城時挺身而出,護住全寺的逃難百姓一樣,對他而言,也隻是出於修行之人慈悲為懷,悲天憫人的情懷,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可是胡善圍卻因此而活下來了。
上善若水,做人要保持善念啊,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播下善的種子會開花結果;惡也是如此,惡果不是沒有,隻是時候還未到。
老梅樹下,胡善圍想起在曹尚宮麵前發的毒誓,老實說,她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今日意外得到道衍禪師贈送的墨寶,將來一個個的善果堆積在一起,看似不可能的目標還是有機會實現的。
冬至次日,宮中“篦頭房”的人去西六宮的長春宮,給剛剛會坐的小公主剃光頭。
大明習俗,小孩子無論男女,八歲以前都要剃光頭的,“一莖不留,如佛子焉”,八歲後會把頭頂的頭發留下來,旁邊依然剃光。也就是“中央”留頭發,地方則“片甲不留”。
到了十來歲,成了少年少女,就不再剃頭了,中間的長頭發梳成發髻,旁邊的頭皮由於剛剛才開始留頭,無法梳成發髻,所以自然垂散下來,簡稱披發,這是未婚男女的標誌。
一旦成婚,無論男女,頭發都必須全部梳成發髻或者戴上網巾,絲毫不亂,表示莊重。大明皇族和民間一樣,也是這種剃發留發的規矩。
“篦頭房”隸屬於禮儀房——就是俗稱奶/子府的那個,有穩重的老太監和老宮女十來人,專門負責皇子皇女剃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