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朱元璋, 唯一草根出身的皇帝,用人方式不拘一格, 對官員的要求不拘出身和學曆,甚至性彆,沈瓊蓮身為女教習, 向來隻教宮人公主等女性, 洪武帝突然指定她去大本堂講《尚書·無逸》篇,這讓大本堂一部分迂腐的夫子們起了抵觸情緒,要洪武帝收回成命。
洪武帝自是不肯, 十七歲的沈瓊蓮穿著女官的服飾,大大方方的去了大本堂給皇子們授課, 崔尚儀最疼這員手下愛將,帶著胡善圍、黃惟德等女官一起送沈瓊蓮。
沈瓊蓮在中秋節寫“尚儀引見近龍床, 禦筆親題墨沈香“之句, 就把崔尚儀寫進去了,崔尚儀沒有白疼她。
沈瓊蓮授課是洪武帝的旨意,且她身為宮廷詩人, 十三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宮,屢屢在各種宴會上吟詩作賦, 在皇室裡早就是熟麵孔, 得孝慈皇後喜愛,皇子皇孫們可謂是和她一起長大的, 故沈瓊蓮來講課, 他們隻是覺得新奇, 並無排斥之意。
沈瓊蓮鎮定自若,《尚書·無逸》篇晦澀難懂,沒個三五天講不明白,她講了了一上午,漏壺的細沙到了儘頭,皇子們行謝師禮,下午他們還要練習騎射。
崔尚儀等人簇擁著沈瓊蓮回到了六局一司,眾女官皆向她祝賀,這是屬於女人的榮耀。
能夠得到認同,沈瓊蓮當然高興,午宴又喝多了,詩興大發,胡善圍為她鋪紙磨墨,沈瓊蓮提筆寫道:
“天子龍樓瞥見妝,芙蓉團殿試羅裳。水風涼好朝西坐,專把書經教小王。 ”
寫的就是她的教書經曆,眾人皆讚好詩,爭著抄錄傳頌。
麵對讚譽,沈瓊蓮放聲大笑,頗有詩仙之豪邁,伸手道:“上好酒,我還能再喝一壇。”
沈瓊蓮年紀小,酒量卻極好,午宴到了尾聲,胡善圍等人都有醉意,故,無人陪她喝酒,她心性豁達,也不勉強彆人,提起一壺酒,“大家散了吧,我回去自己喝。”
午宴一散,趴在桌上的胡善圍睜開眼睛,雙目清明,那裡有喝醉的樣子?下午還要當差,她是故意裝的。
她起身離席,發現身邊沈瓊蓮座位下方有一樣金光閃閃的物事,撿起來一瞧,是一件金七事,有耳挖、剪刀、牙簽等小小巧巧的七種黃金打造的日常用具,方便日常使用,也是一種裝飾。
胡善圍心想這一定是沈瓊蓮遺落的,她抱著酒壺離開,此時一定還沒走遠,胡善圍也想散一散酒氣,便拿著金七事去追沈瓊蓮。
秋光正好,胡善圍沿著沈瓊蓮的歸途一路尋找,瞥見前方假山石林裡有一角裙角飛過,宮中女官在比較正式的場合,大多穿著綠袍紅裙白玉革帶,頭戴烏紗帽,今日沈瓊蓮講課就是這個穿配。
隻是那邊通往禦花園,和沈瓊蓮的居所南轅北轍……或許酒興所致,喝酒賞菊去了?
胡善圍拿著金七事去追,此處花木繁茂,加上綴以假山石林,多有岔路,追了幾步就跟丟了,胡善圍正欲呼喊她的名字,卻聽右邊乒的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砸碎了。
難道是沈瓊蓮喝多絆倒了,摔碎了酒壺?
胡善圍尋聲而去,卻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我誠心向沈先生請教詩詞,先生為何看都不看?”
宮裡的男子,不是太監就是皇子皇孫,東宮幾個皇孫都還是兒童,聽聲音,此人處於少年改變聲音的時候,明朗中帶著沙啞,應該是某位皇子。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自打進宮以來,殿下就請教過我很多次了,殿下在詩詞方麵天賦一般,寫一籮筐也不過是往火盆裡添點料,為賦新詩強說愁,毫無意義,殿下還是放棄吧,人各有所長,殿下的長處並不在此。”
說話一如既往的爽快毒舌,毫不留情,正是沈瓊蓮。
隻是不知她所說的殿下是那一位?
那人似乎不死心,說道:“如今沈先生是我的老師了,學生不會,老師有教導的責任,先生可以教我,我一定聽話的。”
沈瓊蓮說道:“我是講經書的老師,又不是教詩詞的,殿下另請高明。”
那人死纏爛打,“不,我隻要沈先生教我。”
沈瓊蓮似乎很不滿,“你剛才突然出現,嚇得我掉了酒壺,如今又攔著路不讓走,你們皇家就是這樣尊師重道的嗎?”
那人說道:“詩本子我都帶過來了,沈先生好歹點評幾句,讓我知道哪裡欠缺。”
沈瓊蓮說道:“明明是一鍋紅燒肉,殿下偏要我挑出幾片素菜來,這不是勉為其難嗎?”
那人說道:“誰說紅燒肉裡沒有菜?明明有蔥花的。”
沈瓊蓮越發怒了,“你越大越胡攪蠻纏了,讓開!”
那人:“不讓。”
胡善圍聽見場麵僵持,悄悄後退了幾步,而後故意加重了腳步,走的卻稍慢,大聲叫道:“沈教習!你慢點走!丟了東西啦!”
待胡善圍走近時,太湖石壘成的假山旁邊隻有一個碎了一地的酒壺和沈瓊蓮,那人匆匆跑了。
沈瓊蓮失了酒壺,手裡卻多了一卷詩集。那人臨走還非要把詩集塞進她的手裡。
胡善圍故作輕鬆,把金七事還給沈瓊蓮,“這可是你的?”
沈瓊蓮一看空空如也的腰間,“可不是?多謝胡司言。”
胡善圍瞥了一眼酒壺的碎屍,“喝多了吧,走路都不穩,彆去賞景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沈瓊蓮並沒有拒絕,扶額說道,“好像有點暈頭晃腦的,不如歸去。”
和胡善圍清清靜靜的小院子相比,沈瓊蓮的住處堪稱豪奢了,是個兩進的院子,一年四季花卉不斷,院子還養著幾缸子錦鯉和睡蓮,入秋了,睡蓮花瓣開始凋零,露出尖尖的蓮蓬頭,錦鯉則在散落的淡黃色花瓣中嬉戲穿梭。
沈瓊蓮笑道:“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
又吩咐小宮女,“我種了一盆薄荷葉,你摘一片和茶葉泡在一起,最是提神醒腦,解了秋困。”
宮女去泡茶,沈瓊蓮指著被飛濺的美酒浸透的裙擺,“你稍坐,我去換套常服。”
言罷,沈瓊蓮順手把手裡的詩卷擱在案幾上,去隔間換衣服。
卷成筒裝的詩集緩緩攤開了,成兩邊翹的瓦狀,胡善圍可以清晰的看見詩集上的名字:朱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