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沒得選。
她也沒有繼續跪下來乞求洪武帝放她走, 以她對洪武帝的了解, 皇上對親生兒子、對伺候多年的枕邊人都尚且如此絕情。她算什麼呢?
沒有用的, 這個帝王越老,就越怕失去, 控製欲越強,他習慣行的把每個人都當做棋子,他需要把誰擺在那裡,棋子就必須待在那裡, 否則, 一個無用的棄子, 反而更危險。
何況, 她還要顧及鎮守雲南的沐春,在這個關鍵時刻, 千萬不能把他卷進國儲之爭的旋渦。
胡善圍形同夢遊般回到住所,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孝慈皇後臨終前的一幕, 當時她氣憤幕後黑手利用蠶母刺殺、馬曄之死連番給孝慈皇後帶來身體和精神上的傷害, 她躊躇滿誌:
“……娘娘一定要撐住, 微臣發誓,一定揪出真凶, 誰搞宮鬥我搞誰,誰爭儲位我搞誰,都不準搞事情!”
孝慈皇後卻用憐憫的目光的看著她, 勸她收手, 退出宮廷:
“……其實後宮和前朝一樣, 每個人都有私欲,都想往上爬,這是人的本性。故,你是殺不儘,除不絕的……”
“本宮不要你報恩,也不要你報仇,本宮隻想要你好好的活著……”
“……放手吧,後宮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場。本宮死後,為了後位,甚至儲位,後宮會變成最大的角鬥場,互相撕咬,直到角逐出新後為止,大明宮廷即將迎來最大的震蕩,為了自保,你都要用儘所有的智慧,千萬不要妄想其他了。”
當時她的心被憤怒和悲傷所充斥,一心隻想揪出幕後黑手複仇,那裡聽得進去?
她反對孝慈皇後為她做出選擇,在孝陵守墓的一年,喂鹿養孔雀,生活磨礪著她,複仇之火也尚未熄滅,直到端敬貴妃郭氏來孝陵“一顧茅廬”,請她出山,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後來,她真的成功了,將幕後黑手達定妃揪出來,為孝慈皇後複仇。代價是孝慈皇後長眠之地差點被夷為平地,她從此卷入各種宮廷旋渦,漸漸厭倦這種永無止境的明爭暗鬥,腥風血雨,要抽身而退,尋求一片安寧時,卻退不回去了。
十年後,胡善圍被“黃袍加身”、迫不得已當了尚宮,她明白了孝慈皇後臨終前做出那等看似不爭的選擇是何等高明,暗藏多少玄機和深切的關懷。
孝慈皇後為她和沐春考慮的那麼深遠,一步步為他們鋪路,爭取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可是當年她太年輕太簡單,根本不懂孝慈皇後背後的深意,沒有按照孝慈皇後為她鋪好的路走,而是走向了人生另一個充滿變數的分岔路。
胡善圍漫無目的的在宮中行走,宮廷就像一個四平八正的一個巨大棋盤,人如棋子,一旦踏入這裡,或行或退,就由不得自己了。
胡善圍慢慢梳理著情緒,想著將來的路該怎麼走。
後悔了嗎?胡善圍問自己。
不後悔,孝慈皇後對我有知遇之恩,悉心教導,沒有她,我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隨波逐流而已。
如果老天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依然會選擇為她複仇,一個為大明、為宮廷殫精竭慮,付出一生的皇後,不應該死的不明不白,讓凶手永遠逍遙法外。
我不能負了這份恩情,哪怕明知我將要付出的代價,是和沐春約定相會的時期推遲。
是推遲,不是後會無期。
洪武帝許下過承諾,等後宮在即將掀起的風浪中有驚無險的渡過,國儲穩固,就是成全她和沐春之時。
胡善圍安慰著自己,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已經選擇了,就不要後悔,想著將來如何彌補沐春,至少,她和他的未來充滿著希望。
想通了這些,步履也變得輕快起來,她走在東六宮的長街上,途經那座“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的鐵碑,鐵碑早已不複當初進宮時的光鮮,已經爬滿了鏽跡,就像乾清宮裡那個步入衰老的帝王。
他內心強大到無可戰勝,任何背叛和傷痛都無法擊潰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像一個精明的棋手,操縱著所有人的人生。
可是,在時間麵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看著生鏽的鐵碑,胡善圍目光一冷:熬吧!看誰能熬過誰……
與此同時,東長街高大宮牆的另一邊,正是封閉了十二年,重新迎來新主人的延禧宮。
上一個女主人是冠寵六宮的胡貴妃,因父親“胡美亂宮”案爆發,滅了三族,在生南康公主的時候難產而亡,延禧宮就一直空著。
端敬貴妃死後,皇上命人重新修繕延禧宮,當時宮人都以為這座宮殿要安置幾個備受寵幸的高麗貢女,萬萬沒有想到,這座宮殿的主人會是當了十五年尚儀的崔淑妃。
也就是說,端敬貴妃郭氏剛死,洪武帝就已經定了下一個接替郭氏執掌後宮大權的完美人選。
崔尚儀,效力多年的手下,他的眼睛和耳朵,熟悉宮廷,也了解前朝,在後宮素有威儀,能夠服眾,從五品女官到淑妃,不過是換一件官服和頭銜,做第二份工而已。
並且,崔氏四十二歲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一切以洪武帝的利益為重。
用五百年後的招聘啟示來說,就是有相關的工作經驗,無需任何上崗培訓和適應期,直接能夠上手,不孕不育,保證不請產假耽誤工作,愛崗敬業,以公司為家,對老板有極高的忠誠度。
想當年端敬貴妃郭氏初掌後宮,四處碰壁,不得已把胡善圍請出山當軍師,幾經波折,方站穩腳跟,現在的崔淑妃一秒鐘從女官切換到嬪妃模式,不費勁。
崔氏受寵封妃,絕對不是洪武帝放縱□□,一時興起把自己的老部下拖上龍床,而是經過慎重考慮,權衡利弊的結果。
洪武帝要是放到五百年後,絕對是個金牌獵頭,善於把最合適的人才放在最契合的崗位。
崔氏搬家,喜遷新居,她一手提拔的沈瓊蓮寫了一幅字送給她,作為喬遷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