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點頭說道:“雖隻有十五年,不及範宮正一半,但是我覺得好像過了十五世,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情、一次又一次的爭鬥、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洗,你方唱罷我登場,我覺得累了,本來在端敬貴妃去世時我就想走,無奈那時候臨危受命,走不脫身,拖延至今,選秀完畢,自覺完成一樁大事,可以功成身退了。十五年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洪武帝約法三章,頭一樁就是要隱婚,胡善圍不能說實話。
範宮正不以為然,“你出去就會知道,外麵的世界其實和後宮沒什麼兩樣,或許還要更醜陋。你還年輕,三十五歲在宮外已經歸於老婦人,隻能養老等死。但是在後宮,你年華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無話可說。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覺得不過如此,想要回來時,我隨時把位置還給你。就像大臣們丁憂要辭官一樣,隔幾年還是要回來的,照樣當官。”
胡善圍笑著要搖搖頭,“我想像曹尚宮那樣,要退就要退個乾淨。”
範宮正笑了,“這宮裡活的最通透的就是她了,她的性格在外麵也吃不了虧,在揚州過著神仙日子,還經常寫信勾我出宮作伴,我先當幾年尚宮,將來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當尚宮還得由新帝和新後決定,到時候我也不賴在宮裡惹人嫌,我們這些宮裡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宮去,蹭吃蹭喝,沒事鬥個葉子牌,賭誰活得長。”
交接完畢,胡善圍對範宮正深深一拜,“謝範宮正知遇之恩。”
沈瓊蓮,江全,海棠,黃惟德,陳二妹五人擺酒送行,隻有海棠猜到胡善圍喜事將至,用儘全力才掩飾住激動,擺出和眾人一樣惋惜的表情。
沈瓊蓮拿出一枚圖章,“這是我的私印,拿著這個,我在家裡的錢財任你驅使。你莫要推辭,在外頭不比宮裡,一文錢難住英雄漢,錢是另一種形式的權。反正我是終身不打算出宮的,錢財對我無用。你拿去,和上一次一樣,若無用,還我便是。”
沈家也卷入藍玉案,理應要株連的,沈瓊蓮這一支因她在宮廷當女官,免遭劫難,若胡善圍要用錢,沈家必定相助。
胡善圍心想,我被禁止入京了,終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以後托人還給你。推來推去不好看,她便收下了。
陳二妹很是惆悵,“連你走了,我也開始覺得有些倦,想回家陪陪父母。現在範宮正剛剛接手,我不便離開,等著改朝換代吧,到時候新人進,舊人出,我就乘機出宮回廣州老家。”
黃惟德則鼓勵胡善圍出宮,說道:“我在胡尚宮的這個年紀,還在鍋灶燒火偷光看書呢,何嘗想過有今日?人生不應該被年齡所限,想要做什麼事,就去做。胡尚宮既然想出宮看看外頭的世界,那便去好好看看,像胡尚宮這樣的人,在宮外也能走出錦繡前程來,來,我敬胡尚宮。”
後來江全也舉杯說道:“南康公主已經定下了駙馬胡觀,皇上和崔淑妃選了我去公主府主持大局,以後南康公主要給我養老。所以南康公主下嫁之日,就是我離宮之時,雖隻是換個地方當差,但以後若無理由,我也無法隨意進宮去看各位,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無需悲傷,大家活在當下,過好每一天,方不辜負來世上這最富貴之地走一遭。”
胡善圍聽說南康公主已經敲定了胡觀為駙馬,當了十五年女官的政治政治敏感性驀地警覺起來,腦子出現一個念頭,但就像黑夜一道閃電,隻是霎時看清了前方,眨眨眼,一切歸於黑暗,瞬間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再尋思,也想不起來。
算了,反正以後大明宮廷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胡善圍不去深想了,和眾人一起恭喜江全,能在公主府養老,是個很不錯的歸宿。
大家痛快暢飲,深夜方散,送走了客人,海棠給胡善圍端來醒酒湯,胡善圍問海棠:“你的家人我都想法子安排到雲南了,換了新戶籍已經不是官奴之身,你的哥哥正重拾書本考科舉入仕,你若想去雲南和家人團聚,我可以帶你出宮。隻是一旦出去,就不能回來了。”
海棠隻是搖頭,“我想留在宮廷,我已經報名參加宮女們選拔女史的考試,我想走一遍胡尚宮走過的路。”
人各有誌,海棠以胡善圍為榜樣,屬於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胡善圍把這些年在宮裡所藏之書全部贈給她,“好好看,若有不懂的,去問黃惟德,她是我帶出來的,定會不遺餘力的教你。”
兩天匆匆交代完畢,胡善圍踏著落日,趕在宮門關閉之前出宮。
比起曹尚宮出宮時隻有胡善圍相送的場景,胡善圍出宮堪稱風光了,後宮六局一司的女官、其他宮人、以崔淑妃為首的後宮嬪妃,甚至皇太孫都來了!
眾人連忙讓出一道來,讓皇太孫走在前麵。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太孫即將迎娶最符合他心意的女子為妻,眉目都開闊了,說道:“我一定會實現那天在禦花園的承諾,方不負胡尚宮儘心儘力為我和弟弟們選秀。胡尚宮還如此年輕,待胡尚宮走遍千山萬水,若想回來,這後宮之門會一直為胡尚宮打開。”
胡善圍心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會回來的,你還是把門關好吧。
心中雖如此想著,嘴上卻說道:“皇太孫好意,微臣心領了,以後有緣自會相見,再次祝福皇太孫和皇太孫妃百年好合。”
胡善圍穿著沐春送的羊皮小靴,踏出了宮門外,朝著眾人揮手告彆,朱紅大門緩緩關上,胡善圍還是揮手不止,一直到聽見門口落鎖之聲,胡善圍才停止揮手,轉身離開。
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背影拉得無比修長,投在朱紅大門上。白雪柳絮飛,紅雨櫻花墜。杜鵑聲裡又春歸。胡善圍當年就在這樣的春景下進宮當女官,十五年後,她在同樣的春景下出宮。命運如同一雙無形的手,畫了個巨大無比的圈,最後一筆,是回到原點。
隻是上一次,沐春在後宮送鞋。這一次,沐春在宮外喬裝成了車夫,請新婚妻子上車。
沐春趕著馬車來到北城江寧縣的觀音山沐家祖墳。他從馬車裡搬下一個箱子,裡頭裝著剛剛購買的新郎新娘大紅吉服,“來,咱們穿上,就在我爹娘墳前拜堂,雖是隱婚,儀式還要有的。”
胡善圍在馬車裡換嫁衣,沐春心急火燎在外頭催促,“快點,趕緊的,不用打扮多漂亮,你就是披頭散發也是好看的,我早就穿好的,你快一點,拜完我們就是夫妻了,晚上洞房就在回雲南的船上,我這兩天都安排好了,保管給你驚喜……”
胡善圍穿著金線繡的大紅鳳凰嫁衣走出馬車,看見沐春因太著急,連新郎官的帽子都戴歪了,好好的大紅吉服,居然被他穿出了“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沐春直接把新娘抱下馬車,胡善圍說道:“這次不能再轉圈了哈,頭上的鳳冠會掉。”
“知我者,善圍姐姐也。”沐春訕笑著,這才肯放手,胡善圍幫他把帽子扶正了,又理了理褶皺的領口,沐春感覺她妙手撫過之處,如無數螞蟻爬過,又酥又麻,三十二歲老處男不禁心猿意馬起來,“以後每天都要善圍姐姐幫我穿衣服了。”
胡善圍聽得臉熱心也熱,不過想想目前身在公婆墳前,不好放肆了,便瞪了小丈夫一眼,示意他收斂。
沐春是個孟浪之人,今天新婚之夜,他簡直要浪到排山倒海,那裡會收斂?胡善圍越瞪他,他的心越蕩,捉住妻子的手,“我錯了,以後每天我來伺候善圍姐姐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