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已經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了,對母親的記憶,總是常遇春攻破蘇州城,帶兵屠城。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被難民的洪流壓倒在地,她沒有哭喊,隻是大聲叫丈夫快點背著女兒逃難,不要管她。
父親抱著她躲進臥佛寺,逃過一劫,回去給妻子收屍安葬,發現滿路都是踩踏成漿糊般的屍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最後隻得將妻子常用的衣服首飾以及梳子上的斷發收在一個小匣子裡,建了個衣冠塚,以寄托哀思。
亂世風雲,江南兩個吳王爭霸,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屠了蘇州半座城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四十歲而亡,無力庇佑子孫。女兒常氏貴為太子妃,生了嫡長子,最後丟了妃位和儲位,庶子出身的朱允炆反而封了皇太孫,常家被洪武帝猜忌,滅了滿門,隻有個孫輩逃跑,不知所蹤。
胡善圍在宮中當了十五年女官,親眼見證曾經的京城第一豪門就此湮滅,也在地裡化為一抔黃土,和她的亡母殊途同歸。
胡善圍和沐春對著母親的墳墓三拜,獻上祭品,胡善圍說起亡母往事,歎道:“名與利,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看似風光無限,其實都很有限,皇上隻需彈個手指頭,京城一半勳貴人家就滅族了。皇上年紀大了,將來新舊政權交替,少不得又起風波。”
沐春是頭一次聽到胡善圍說起嶽母大人的死亡,唏噓不已,“難怪你一直對東宮淡淡的,原來是這個原因。皇上承諾過在大限到來之前要我詐死交權,到時候我們一起退隱山林,把你家人也乘亂接走,免得有人動歪腦筋,其他地方我不敢說,在雲南,就沒有我藏不了的人。”
他大舅馮誠全家就藏在雲南,改名換姓,如今是馬姓,便是洪武帝突然翻臉要將馮家斬草除根,也是不能夠的。
胡善圍心思敏感,立刻問道:“雲南天高皇帝遠,除了大舅馮誠,你這些年都藏了誰?”
沐春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說道:“現在不能告訴你,總之你放心,我在雲南苦心經營多年,留有後路的,詐死交權,並不是結束,而是開始。老皇帝晚年疑心病太重了,以為靠著殺戮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京城老牌勳貴隻剩下三家,信國公湯和全家搬到鳳陽,早就退出了京城名利場,將來必有反噬,現在有老皇帝在上頭壓著,還看不出來,等將來皇太孫繼位,那就不好說了。我已為我們將來鋪好了路,甭管老朱家誰當皇帝,我都能護著家人的安全。”
沐春的叔外祖馮勝死全家,連剛認的兩個義女都不放過,這讓他不得不警惕老皇帝翻臉和將來政權交替時不可預測的風險。
三十二歲的沐春早就不是當年隻能依靠帝後寵愛生存的輕狂少年。
胡善圍聽了,覺得小丈夫還是挺靠得住的,思慮周全,對未來生活頓時樂觀起來,笑道:“士彆三年,當刮目相看。”
沐春將她擁在懷裡,“我就擔心三年之後又三年,你我永無相聚之日,怕老皇帝翻臉,不得不做出萬全之策——他之前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
洪武帝的各種前科簡直罄竹難書,逼得沐春為自己找後路,胡善圍的臉貼著小丈夫的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也是如此,這三年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夢到皇上翻臉,不準我出宮,一道宮牆將你我隔絕,叫天天不應,天地地不靈。離皇上賜婚已經有三天了,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三天如夢如幻,我沉浸在夢幻中,不想醒來。”
洪武帝的約法三章,在胡善圍看來簡直太容易了,按照老皇帝向來做事的風格,感覺後麵還憋著大招,然而老皇帝若是那麼容易被人看透,他就不是千古一帝朱元璋了。因為如此,胡善圍縱使離開宮廷,在墳頭原地成親,都覺得心不安。
胡善圍是個極其沒有安全感的人,幼年失母、少女時期失去未婚夫、青年時期因抗婚和相依為命的父親失和、職業上升期失去人生導師孝慈皇後、職業鼎盛期失去一手輔佐的端敬貴妃。故,她的人生總是在努力得到最好的,然後失去。
所以,胡善圍對現在突如其來的幸福有些懷疑。
其實沐春也有這種感覺,洪武帝一直用胡善圍吊著他,就像一頭拉磨的驢在前麵懸著一根胡蘿卜,讓他拚死拚活為老朱家賣命,現在胡蘿卜到了他碗裡,他也有些不安。
但是,身為人夫,縱使不安,也要隱藏這份心思,在妻子麵前樹立一個可以信任依靠的形象來,讓妻子過安穩日子。
沐春和以前所有走進胡善圍的生命裡的人不同,父親在父愛和世俗壓力從選擇了後者、前任未婚夫在愛情和國家之間選擇了國家,隻有沐春選擇抗住了壓力,不負國家不負卿。
沐春是唯一能夠給胡善圍安全感的人。
沐春故作輕鬆,“你不是做夢,這都是真的,不信的話——”
沐春含住她的耳垂,咬了咬,問:“疼吧?不是做夢。”
似疼似癢,撩撥著她的心,胡善圍臉紅耳垂更紅,壓抑著噴薄而出的情感,訓道:“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精致的淘氣。”
沐春就是喜歡看她一本正經、端莊大方下蠢蠢欲動的靈魂,一把摟住她,“等今晚洞房的時候,你就曉得我這些年對這些精致的淘氣簡直學富五車。”
在城南龍江驛上船,一路向南,此時日已西沉。
船艙裡,兩行紅燭搖。
兩人對飲交拜,禮成。
沐春蒼蠅似的搓著手,眼前的人看起來那裡都很美味可口,不曉得先往何處下嘴似的。理論知識堪稱博學,實踐經驗為零。
胡善圍坐在床邊等了一會,沐春還會沒下手,蒼蠅似的圍著她瞎轉,還時不時的發出癡笑。
胡善圍顧不得新娘要矜持些了,站起來一把將沐春推到在床,扯掉了他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