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出我的私心,黃大人你也是江西人,你也會從中受益。”
方孝孺堅持要改革,“曆朝曆代,隻有出身原籍不能回老家當父母官的規矩,唯我大明朝禁止籍貫是江南的官員在戶部為官;曆朝曆代,無論在哪裡,率土之濱,王土之內,大家都交著同樣的賦稅,唯有大明朝的江南重賦,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情就應該改變,如今正是改變的大好良機。”
從道理來講,方孝孺的改革主張沒毛病,是撥亂反正、消除歧視、是政治正確,但是正確的東西,未必就是對的。
黃子澄的想法相反,“沒錯,我是江西人,如果要減稅和消除戶部對江南籍官員的限製,對我有利,我也能少交稅。但是方大人不要忘記了,人皆有私心,如今朝廷官員大多靠科舉取仕了,南方人曆來就善於考試,人數遠遠高於北方人,朝廷官員大多是南人,唯有戶部因高祖皇帝的製衡之策,都是來自北方的官員,一枝獨秀,現在要插進去南方官,豈不是人為製造矛盾,讓官員們互相
扯皮?讓北方官員和皇上離心?方大人,吃到嘴裡的,讓人家吐出來,誰會心甘情願?”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江南土地富饒,百姓富裕,高額的田稅他們交得起,且都交了三十五年。北方、西南、西北的稅賦加起來都不如江南一塊地方。名義上是隻削江南不公平的田稅,實際上會讓國家稅收至少減少五分之一,現在又在打仗,這其中的虧空誰平?軍隊要糧草,官員要發俸祿,都要依賴稅收,所以這種虧空,戶部必然會用全國都加新賦稅的方法,來彌補削減的江南重賦。也就是說,江南的虧空,要其餘地區的百姓來補,這是變相的加賦。這不是逼著三地百姓投向反賊燕王陣營嗎?”
通俗一點講,就是一家有四個兒子,老大江南最有錢,交的家用最多,其餘三個兒子窮,交的家用少。突然,父母說老大太委屈了,你和三個窮弟弟以後每個月都交一樣的家用吧。
本來是把以前不公平變成公平的好事,但人世間的事情,不是加加減減就能說得清楚。
家用減少了,但是家裡生活品質不能下降,為了保持原來的生活質量,父母就必須把家用公平的分攤到每一個兒子身上。
老大當然高興了,求之不得,反正他最後還是少交錢,但是三個窮弟弟本來就窮,交了之後更窮,而且以前窮的心安理得,誰叫江南大哥命好,擁有最富庶的土地呢,可是現在窮都窮得酸水直冒,都怨父母偏心,不把窮兒子當兒子看。
是父母偏心嗎?不是。父母這樣做簡直不要太公平,太正確,但是從人性、人情和現實上講,父母的絕對公平,是一種變相的偏心,三個窮兒子必定會與父母離心。
黃子澄說得唾沫橫飛,句句有道理,建文帝聽了進去,頻頻點頭。
但是方孝孺依然鎮定自若,努力把建文帝拉進自己的主意:“改革,永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麵麵俱到,隻要是滿足大部分人的利益,就是正確的改革。正因朝廷官員大多數都來出自江南,所以我才提出裁去戶部禁止江南籍官員任職的門檻,如此一來,就能得到大部分官員的擁護。”
“還有削減江南重賦,主要是幾乎高於其他地區三倍的田稅,江南是賦稅重地,田稅卻不是重頭戲,靠著商稅,鹽稅等支撐,稍微調整一下,不會像黃大人說的那麼誇張,其他地區立馬要通過加稅來彌補江南田稅的虧空。而且,現在雲南那邊安穩,新移民在那裡安居樂業,開墾田地,每年的稅收總數目都在增加,黃大人,我們要樂觀一點,用發展的眼光看待問題啊。”
“更何況,京城就在江南,皇上削減江南的稅收,必定會贏得江南人民的支持,皇上樹立威信,得民心,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
黃子澄聽罷,氣得跳腳,“在科舉製度以前,都是舉孝廉或者貴族世襲當官,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貴族,等級森嚴,窮人家的孩子想要當官,難於登天,需要巴結貴族,得到舉薦,貴族家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官,當時推行科舉取仕,不也照樣削去了大部分官員的利益嗎?為何隋唐冒著政治動蕩的危險也要強行推行科舉取仕?不就是為了打破貴族壟斷,能者居之嗎?”
“方大人隻顧著南人官員的前途,所謂滿足大部分官員的利益,和當年維護貴族世襲的官員不是一樣的嗎?南人北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都有機會當官,莫要有門第戶籍的成見,洪武三十年科舉南北榜案,新科狀元慘遭車裂之刑,這才過去了三年,方大人就忘記了嗎?”
洪武三十年進士科,經過會試殿試兩輪角逐,最後上榜的五十一名進士,全都是南人,一個北方人都沒有。
來參加考試的北方舉人不服氣,大鬨京城,稱為金榜題名為南榜,說考官徇私枉法,欺負北方人,曆朝曆代的科舉考試,怎麼可能隻有南人上榜?
且不說彆的省市,就連自古以來的北方的公務員考試大戶山東、孔子故裡都沒有一人上榜,這不科學。
當時高祖皇帝隻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晚年的他本來就多疑,對這個結果十分懷疑,覺得這屆考官不行,一定故意提攜南人,打壓北人,這個對國家的政治穩定不利,長久下去,官官相護,同鄉同黨互相抱團,有才能者不得誌,必然會引起政治危機。
高祖皇帝一看考官名單,也全都是南人,更加懷疑,但是科舉結果已經出來了,不可能再考一次,科舉不是兒戲,否則朝廷威信全無。
所以高祖皇帝命令這次科舉的陳狀元等新進士、翰林院幾個學士等人組成第二撥閱卷小組,從落第的舉人試卷中每人選出十人,重新補錄一部分舉子,以平息北方舉子的怨氣,平息爭端。
然而,高祖皇帝還是低估了讀書人會不要臉到如此的地步——再次閱卷補錄,補上來的新進士們,還是南人,一個北方舉子都沒有!
這一下不僅僅是北方舉子憤怒了,就連朝廷為數不多的北方籍貫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對補錄結果的質疑,指責南人有門戶之見,抱團排擠北人,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你們南人的朝廷。
前麵說過了,高祖皇帝隻讓北方官員任職戶部,戶部是朝廷的錢袋子,做啥事都要花錢的,戶部不撥款,什麼事情都乾不了,所以北方官員總體人數不多,但影響力並不小,永遠不要小覷管錢的人。
矛盾不僅沒有平息,反而越鬨越大,甚至引起了官員的分裂和敵視。
高祖皇帝震怒,遂命陳狀元等人把北方舉子的試卷拿過來,他要禦覽,看看是不是北人舉子真的差到連補錄都沒有機會。
陳狀元剛剛當了二十幾天的狀元,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決定既然都做下了,就乾脆一條路走到黑,反正他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郎,一舉成名天下知,還能把他怎麼樣。
於是陳狀元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返,他故意挑選了幾個差等的北人試卷,獻給高祖皇帝禦覽……
高祖皇帝雖是大字不識的鳳陽農民出身,但是當了三十年的皇帝,他能看不懂試卷?
你們不僅在挑戰朕的皇權權威,還在侮辱朕的智商!
高祖皇帝連開國功臣們都幾乎全部屠儘,還怕殺一個狀元?陳狀元欺君,被車裂撕成好幾塊,其餘殺的殺,流放的流放,乾脆利落的了結。
不僅如此,高祖皇帝取消了這次科舉考試成績,重新開考,親自擔任主考,定了新的進士名單,五十一個新進士,全部是北人,一個南人舉子都沒有,史稱南榜。
陳狀元都被車裂了,南人官員和舉子都不敢再鬨,從此以後,高祖皇帝命令科舉考試分南北卷,進行地區劃片,確保榜單名額相對公平,不要再出現南北榜案。
黃子澄探花郎出身,正經考科舉出來的,他太能理解科舉對讀書人的重要,他雖是南人,但是他支持高祖皇帝的做法,保證科舉的相對公平,國家公務員來自全國各地,有利於國家穩定。
正因黃子澄如此開明的表現,洪武帝才會定下他為顧命大臣。而方孝孺沒有考過科舉,因是宋濂的學生,典型被“舉孝廉”出來的,所以他沒有黃子澄對南北官員之爭那麼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