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太子朱高熾在失去最強有力的支持者解縉之後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史書上那些太子為什麼要作死的去謀反。
明明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皇位上的那個人終究會老去,死去,為什麼不能等一等?
尤其是明知父皇強大到不可戰勝,依然飛蛾撲火般去爭搶皇權。
比如漢武帝時代的太子劉據,母親衛子夫衛皇後,從歌姬到皇後,備受恩寵,結果衛皇後最後協助兒子劉據拚死一搏,兵敗自儘。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絕望。
一個壯年的帝王,一個漸漸在朝中擁有影響力的儲君。
帝王還要活很久,儲君對皇權是個隱形的威脅。
如果帝王想要鉗製太子,那麼太子無論怎麼做都是錯的,帝王太容易過度解讀太子的言行,總覺得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太子的競爭者們禿鷹般警惕,無時無刻不關注太子一舉一動,攻奸、陷害、讒言。
帝王難道不知道那些大多都是詆毀之言嗎?
知道,可還是會選擇聽信讒言,對太子各種挑刺,教訓。
無論怎麼謹慎小心,躲過了一百個陷阱,可是前麵依然有一個陷阱在等著你。
你永遠不會有安枕入眠的時候,無時無刻都受著精神折磨。
由於年輕的帝王會活的很長,所以這種折磨會長年累月的持續,直到太子們實在受不了,逼得絕望了,孤注一擲造起了父親的反。
當然,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失敗了。
以史為鏡,明知這條路是絕路,還是不停有太子們去走同樣的路。
屁股決定腦袋,朱高熾以前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他懂了,他深深理解那些造反失敗的太子,表示同情。
有那麼一瞬間,太子腦子裡有兩個小人打架:
小人甲:老子不乾了,打工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會打工的,老子不當打工太子,老子去當個閒散王爺,去藩地喂喂鳥也挺好,什麼?藩王非召不得出藩地,不得入京。
不出就不出,不入就不入。現在的東宮對老子而言就是個華麗的囚牢,一樣不得自由。
漢王弟弟,你想嘗嘗當太子的味道嗎?東宮歡迎你,我家大門常打開,放開懷抱等你,你進來之後,就憑你的火爆脾氣,估摸三天就被父皇整治的要哭著出去了。
小人乙:咳咳,逼宮了解一下?
你爹現在親征漠北,你在京城。戰場上刀劍無眼,你爹和韃靼人打架,你稍微透露一點軍情,借刀殺人,用韃靼人除掉你父親……你爹不是說過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求仁得仁,你就成全你爹嘛,他好你也好。
你爹一死,你是太子,你登基之後,立刻出兵為你爹報仇——漢王弟弟不是很能打嗎?把他派出去,用戰爭消耗他的實力,到時候再削藩,你的帝位就穩了。
你有本事治國,何必給人打工?
兩個小人在腦子裡不停的遊說,此消彼長,太子隻覺得腦子快要炸了。
他跌跌撞撞的去了柔儀殿,仁孝皇後梓宮停在這裡,隻要守在母親身邊,他才能有片刻的平靜。
一看到母親的棺槨,如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到處安利“逼宮了解一下”的小人乙被當場斬殺。
這是我的母親,皇上是我的父親,勾結外敵謀害親父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呢?
往事如煙,十二歲以前,他也是被父皇母後狠狠疼愛過的孩子。那時候母親身體健康,嬌滴滴的燕王妃,他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扮作普通路人看燈會,逛大街——那個時候他體重還很正常,否則永樂帝早就得了頸椎病。
父母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好,母親喜歡看戲,父親就在燕王府養了一批大明頂尖的戲劇家寫戲本子。
身為嫡長子,得到的關注自然最多,資源也最多,有帝師之稱的道衍禪師給他講過課,由此開始政治啟蒙——這是漢王弟弟沒有享受到的待遇。
正因有道衍禪師指點,朱高熾在京城人質生涯才有能力代表燕王府應付各種猜疑。
十二歲之後去京城當人質的他人生開始艱難起來,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是十二歲以前,家庭和睦,父母寵愛,他有一個堪稱完美的童年了。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比如沐春。
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比如太子。
太子在柔儀殿為仁孝皇後抄寫經書,壓抑住內心的不甘和騷動。
要忍,不作就不會死。
就當這是父皇對我的考驗,解縉被貶交趾,這隻是開始,將來會有更多親近東宮的大臣被漢王勢力排擠、被父皇猜忌。
可是,人非草木,如果人們能夠一直保持理智,當忍者神龜,為何曆朝曆代都有沒能忍住的太子?
一個忍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太子心潮澎湃,抄的經書總是走神,抄錯了隻能扔在廢紙簍裡,重新抄寫,抄了一下午,居一篇都沒抄成,廢紙簍倒是堆起了小山。
太子覺得心悸、頭暈,視線模糊,一個個小楷字像是灑了水,字跡慢慢暈開,像是長了一圈黑絨毛。
連握筆的手都開始發抖了,曉得自己消渴症又犯了,肚子稍微空一會,就像氣血兩虧似的渾身提不上勁。
這該死的身體!
太子正要命人拿點東西來吃,一個人提著食盒進來,擺出一盤菱粉糕,這是廚房為太子特製的,少糖少油,當然,也不好吃。
好吃的東西不健康,健康的東西不好吃。不過,性命要緊。
倒不是尚食局小氣,隻肯送一盤點心。這是為了太子著想,因為送再多,太子能入口的十分有限,看得著吃不著,心裡貓抓似的難受,不如少送一些,太子吃兩口就立刻端走,免得太子看著眼饞。
太子吃藥似的連吞了三塊,喝了點水,胃裡有了食物,稍稍好受一些。
眼神開始對焦,看東西不花了,太子這才發覺送餐的居然是胡善圍。
太子擦乾淨了嘴角的菱粉,“怎是胡尚宮親自來送,尚宮請坐。”
胡尚宮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來柔儀殿,一定有話要說。
胡善圍坐在交椅上,“太子思戀仁孝皇後了吧。微臣三進宮廷時,仁孝皇後曾經和微臣深談過一次,交代後事。仁孝皇後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子和漢王。”
一提仁孝皇後,瀕臨崩潰的太子鼻頭一酸,幾乎要落淚,誰還不是個寶寶了,娘,寶寶心裡苦啊,寶寶什麼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