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一條逶迤的綠帶有節奏的前進著,仿佛一條綠色的毒蛇,鮮豔的紅舌藏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揉了揉老花眼:“又來了。”
是的,又。
以前,小海燕村下放幾個京市來的“臭老九”,他們還專門來鬥過呢,什麼聽過沒聽過的整人“遊戲”,他們都弄過,其中有一個就被逼瘋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樹下那個癡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這次又是誰遭殃。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鬆樹冬夏長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頂【1】……”慷慨激昂的歌聲中,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穿著綠色軍裝,挎著綠色書包,就這麼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走進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不過,也有個不像學生的,三十出頭的男人,綠軍裝兜不住他鼓出來的肚子,最後一個卡扣的皮帶也係不住他的褲子。
領頭的年輕人上前,“啪”敬了個軍禮:“同誌你好,我們是紅星縣鬥天會革命小隊的戰士,你們是小海燕生產大隊嗎?”
老人目不斜視,不說話,還“tui”了一口痰。
“同誌,請你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他耳朵聽不見。”有個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齒不清的說。
司旺八不耐煩地走上前:“劉向群你跟他們廢什麼話,不是聾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兒,咱們直接殺過去就是。”
這人姓司,家裡兄弟幾個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沒錢娶媳婦兒,光棍打到三十歲,終於遇上個寡婦。寡婦頗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幾年,以前還在縣城裡開了家米店,後來公私合營被政府買斷後得了老大一筆錢,政府還給分配了好工作,就在縣糧站工作,那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寡婦雖然快四十五歲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業,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閉,咱倆結婚吧!
當然,寡婦的兒子也就比司旺八小兩歲,他知道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親生骨肉了,所以彆的都不在乎,就想弄個工作,弄點錢,以後好養老。
在國營飯店雖然說出去難聽,隻是個掃廁所的,可他終於是脫離農業戶口了,哪想到還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機會啊!
“司大哥,市革委會說了,咱們要文鬥,不要武鬥,儘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個□□,教育個屁!”司旺八氣得頭發一根根豎起來,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上過幾天學,知道幾個字兒,就整天“紅頭文件”“上頭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識字嘛。
他司旺八不識字,不也當上副會長了嗎?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糞了嗎?
劉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沒辦法,他這會長還沒他副會長有威信,因為他總是帶著“戰士”們鬥人,哪兒有個家產豐厚的資本家餘孽,哪兒有個小富.農他一清二楚,每次跟著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摟點東西,既乾了革命,又填飽肚子,誰不喜歡?
司旺八推開劉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時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連一隻狗半隻雞也沒有,整個村子仿佛被一團烏雲壓頂。
安然可就不一樣了,她淡定極了。把鐵蛋牛蛋叫回家,將小貓蛋捆他們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機自行車這些,全都挖個地窩子,藏好啦!
糧食和米麵油嘛,本來也沒多少了,和著五隻花花姐妹團一起她全拎去薑書記家保管。頓時,家裡就隻剩幾個空櫃子啦。
鬥天會剛殺到,薑書記和趙隊長也帶著幾名民兵趕到,忙著給小將們倒水,搬板凳。“同誌們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們隊的社員要有誰做的不對的,你們傳個話就是,我們保準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們跑這麼遠。”
“就是就是,咱們薑書記是這石安公社學習最高指示學得最好的。”
“呸,不就會背幾句語錄嘛,誰還不會似的。”司旺八總覺著趙隊長是在諷刺他不識字沒文化。
“少套近乎,哪個叫安然的,給我出來。”他往院子裡一坐,老太師似的,聲如洪鐘。
村民們陸陸續續趕到,有看熱鬨的,有真心替安然擔心的,也有害怕事情會連累到整個生產隊的……畢竟,她現在可是會計,經手的事兒不是一件兩件,要真查起來,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個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為司旺八司旺八,背後誰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氣得脖頸上青筋直冒,氣勢高昂,義憤填膺地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們是領袖的好同誌,人民的好戰士,我現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評你,你的所作所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體是哪一條?”
司旺八平時隻管鬥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誰也不敢還嘴,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問住的。當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幫手。
“劉向群同誌,請你轉達最高指示。”
劉向群給他指使懵了,本來這一次來就是以談話為主,哪來的指示,那不過是噱頭罷了。
安然總覺著,這個叫“劉向群”的小同誌她有點眼熟。重生以後她肯定沒見過,這可以肯定,但上輩子見過的人太多了,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而且,這種眼熟還莫名的帶著點心疼,居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因著這層關係,安然也不願為難他,對著司旺八說:“既然你要批.鬥我,又傳達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說說,我有啥錯處吧。”
“大家看她家裡的擺設,這樣的三門櫃六鬥櫃,不是資本主義作風是啥?你身為小海燕生產隊的會計卻生活奢靡,一點也不艱苦樸素,一點也不同情勞苦大眾。”
這些,其實都是何寶花事先打聽好,告訴他的,就防著臨場找不到批的點來。
果然,鬥天會的人和小海燕社員們伸頭一看,她們屋裡擺設真不賴,哪裡像彆的農民家庭,一貧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貧苦出身的年輕人,心裡就不是滋味了,一種叫“階級認同感”的東西冒出來。
“你知道我的這兩件擺設怎麼來的嗎?是我沒有住處,我的父親陽三棉優秀黨員安容和同誌同情我,贈予我的,我沒有花老百姓的一針一線。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錯,那就是人理常倫,骨肉親情也有錯,那你們應該去批安容和同誌,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親爹給的,你還有啥說的。”
安然篤定他司旺八還沒這個膽子動陽三棉的人,因為今年的棉紡織生產是整個陽城市的工作重心,上頭地委書記市革委會都保著他呢。再說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紅梅和安雅的本事他們也隻能铩羽而歸,搞不好還得損兵折將。
這倆人壞是壞,為了她們的既得利益絞儘腦汁,但在她們的保護下,安容和上輩子可是安安穩穩退休,壽終正寢的。
司旺八噎住,優秀黨員,還是副廠長,那可不好辦,沒想到這小會計還真是牙尖嘴利。對於一個幾乎沒铩羽過的人,現在這種狀況挺不好受,社員和小將們全都眼巴巴看著,等著他要回句啥呢,可除了無能狂怒,他居然屁也放不出一個。
“主席尚且說自個兒‘有個原則,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勞逸適度’【2】,你怎麼就怒成這樣了呢?你看看你那屎肚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主席尚且基本吃素,你比他老人家吃得還好,你哪來的臉說你艱苦奮鬥!我看你就是好逸惡勞偷奸耍滑不乾人事!”
字正腔圓,聲音又大又清脆,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安然保證讓所有人都能聽清,她就是要讓這些窮苦的,掙紮在溫飽線下的人看看,他們跟著革命,跟著“造反”,造得肚子都吃不飽了,帶領他們的的人卻吃得滿腦肥腸,他們圖什麼!
尤其那劉向群,瘦巴巴一小夥子,兩條大腿捆一起還沒人司旺八一隻胳膊粗,人倒是長得不賴,眉清目秀的,就是臉太黃,黃裡還泛著青,像個放了三個月即將要發芽的瘦土豆。
安然指著他說:“劉向群同誌,你高中畢業幾年了?”
“三年。”
“那我問你,你現在哪兒上班,什麼單位?”
哪有啥工作單位啊,這些人都是高中時期就是紅.衛.冰主力軍,畢業也不插隊,被司旺八糾集著鬥天鬥地,東家混兩頓,西家混一餐,彆說工作,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看,說不出來了吧,你們一個個年輕力壯不參加勞動,不事生產,祖國缺什麼你們知道嗎?”
大家都不說話,隻有司旺八還梗著脖子,呼嚕呼嚕癩□□似的喘氣。
“國家不缺跳梁小醜,缺的是糧食,是鋼鐵,是紡織品,是汽車,是坦克,你們這麼一天天鬥這個整那個的你們是能給國家整來糧食還是鋼鐵,啊?”
青年們垂下了他們驕傲的頭顱。
這兩年大環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全社會已經從革命的瘋狂中清醒過來,該乾嘛都乾嘛去了,就他們,其實人之初性本善,他們也知道這樣做好像不對,要真是壞分子也就罷了,可副會長支使他們鬥的,都是些什麼人?教師、醫生、公安、工人,任何一個放在外頭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們想過沒有,你們吃著國家提供的糧食,乾著阻礙國家前進的事,你們配嗎?”安然直接罵了一句,“小小年紀,都給我該乾嘛乾嘛去,有力氣使不完是嗎?是國家讓你們吃太飽了嗎?”
對不起,她實在是氣死了!要是將來小貓蛋敢玩這些她打斷她的腿腿。
社員們隻知道安會計潑辣,但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潑到這程度,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鬥天會都敢罵,罵個狗血淋頭,罵到不敢回嘴。
薑書記悄悄抹了抹眼睛,這麼多年啊,終於有人敢這麼罵了,罵出他的心裡話。
眼看著自己來了半天啥也沒辦成,司旺八眼珠子一動,忽然想起何寶花說的,這個安然是城裡來的,細皮嫩肉吃不了苦,經常逃避勞動……“安然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彆人是先禮後兵,他是硬的行不通那就軟的,而在安然看來這不就是赤.裸.裸的慫包蛋一個嗎?
對慫包蛋,就要趁勝追擊,一壓到底,搞到他破防:“有事在這兒說就是,孤男寡女進一個屋想像什麼話,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眾人大笑。
司旺八冷哼一聲,小聲說:“你很想回城吧,如果我沒記錯你原先可是非農戶口,還是效益最好的陽三棉,我有辦法把你弄回去,隻要……”啥叫循循善誘,這就是。
這年代,多少人做夢都想農轉非,而安然能轉回去不僅她自個兒受益,以後小貓蛋上戶口也是隨媽的。他原本以為,安然必將感激涕淋,然後他就正好提出……
這不,安然居然對著他淺淺的笑了笑,司旺八整個人仿佛觸電一般怔住。他正值壯年,天天麵對著四五十歲的老妻,現在忽然看見個漂亮的,鮮活的,仿佛帶刺玫瑰一樣的女人,他整個人都傻了。
忽然,安然眼睛一亮,大聲道:“婦女同誌們咱們快謝謝司會長,掌聲響起來。”
大家不明所以,但都聽安然的話聽習慣了,一經帶頭,院裡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把個司旺八捧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聽說咱們的婦女不辭辛苦的開墾荒地,司會長大為震動,剛剛司會長主動要求帶著鬥天會的小將們幫咱們開荒,不開出三十畝地他和兄弟們絕不離開,他勢要將自己青春的汗水揮灑在咱們小海燕的土地上。”
啥?給開荒啊!
陳大娘鴨蛋媽為首的婦女們高興瘋了,她們正愁沒勞動力開荒,瞌睡居然就有人送枕頭來,一個個高興得臉色漲紅,雙眼冒光,看著他們不是人見人恨的紅小將,而是送溫暖的八路軍啊。
快樂是會傳染的,鬥天會的小將們再怎麼爭強好鬥,那也是一群孩子,看著一群跟他們母親姐姐差不多年紀的婦女流下開心的淚水,他們也被感染到,不管不顧的鼓掌,司會長實在是太好啦!
於是,鋪天蓋地的掌聲淹沒了司旺八,當著這麼多人,他“說出來的話”還能反悔嗎?
安然指著後山,“咱們隊土地少,吃不飽,要是能有你們加入,幫他們吃飽飯,主席老人家在京市知道也會感謝你們,這樣的你們是人民的好衛兵,好戰士。”
“走啊兄弟們,咱們給小海燕的社員們開荒去!”劉向群高舉拳頭,鬥誌昂揚:“你們隊去哪兒領農具?我們現在就開乾,走吧司會長。”
司旺八苦著臉,就這麼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眾星拱月的走向了後山,那兒有幾座山頭的荒野等著他們。
年輕人有使不完的力氣,這是真的,大小夥子們一個個正是掙滿工分的年紀,兩三個婦女合力都抬不動的大石頭,他們一人抱一個,扔。
婦女們鋤不動的沙石地,他們一鋤頭下去就能把盆大一塊土坷垃翻過來。
反正,四十多個鬥天會小將們,乾得風風火火。因為他們相信,司會長說是為人民服務那就是為人民服務,種地也是乾革命!
“安會計你說那群紅……是不是有那個,毛病?”鴨蛋媽開心了幾天,本以為過過癮也就回城裡過好日子去了,怎麼還越乾越起勁?一個禮拜就把她們一個月才能乾完的活給搶光了。
這,讓她們接下來乾啥呢?沒活乾她們就沒工分啊,安會計小本本上可是記著呢。
“對,而且病得不輕。”
“還真是啊,那你說是啥病?真想讓我家鴨蛋也生這個病。”懶蛋是真懶,整天不見人,讓他帶一下妹妹小糖妞他說他是男人,咋不看看人比他還小的鐵蛋,整天把小貓蛋兜在身上。
“中二病。”
“啥,中啥?”
安然笑笑,也不好跟她解釋:“你們就放寬心吧,該乾嘛乾嘛,隻要安安心心等著種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