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一大家子回到小海燕,很受一番歡迎,因為家裡能吃的已經全搬空,鴨蛋媽陳大娘和薑書記幾家人都熱情邀約她們去家裡吃飯,安然順便了解了一下婦女生產小隊的情況:後開的三十畝山地全種上貝母,已經長出扁扁的葉子,就要開始追肥了。
“安會計你瞧瞧,這些寶貝長得好吧?”陳大娘可是非常得意的問。
“嗯,是不錯,你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咱們婦女生產小隊共同努力的結果。”
“不過就是有個問題,隊上不給咱們肥料使,眼看著貝母苗起來了,你看能不能幫我們想想辦法?”生產隊那點肥料種正經莊稼都還不夠用呢,要是再有何家人從中作梗,藥地彆想用上一點。
鴨蛋媽也說:“這貝母苗聽說可貴著呢,要是種不好不知道得虧多少錢。”種子錢是先賒欠的,等賣了藥材才能付清。
安然想了想,肥料不就是大糞嗎?大糞她有,而且還是人糞,就缺挑大糞的人。
“隊上有多少能出的勞力?”
“沒多少了,都忙著泡水田,撒穀種,沒幾天還得收小麥。”尤其是那三分之一的按照小安建議拔節才追肥的小麥,麥穗沉甸甸的快把麥稈壓彎了,裡頭的麥粒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飽滿,而隔壁還用老方法追肥的三分之二,因為今年天乾,居然還不如以往。
老把式們捶胸頓足,隻恨自己當初太固執,要是早聽安會計的,小海燕今年哪裡還會餓肚子?
“小安啊,你家貓蛋爸爸可真神,他說行的還真就行,你倒是快讓他來幫咱藥地看看,能不能也搞個增產的法子出來?”
安然笑笑,“他去京市培訓了,得下個月才能回來。”但估計不可能,到時候那邊一定會想方設法留下“他”。
“你們要勞力,我給你們找,還是免費的。”安然忽然想到個人來,他不是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實在沒事乾隻能打女人嗎?既然如此,那就來挑大糞吧。
張得勝在軋鋼車間隻是個普通工人,本身不識幾個字,之所以能在鋼廠工作,全憑他老爹當年在搶奪鋼廠保衛戰中立下點功勞,老爺子乾到退休,他來頂了工作,這才帶著老婆孩子進城。
他的家屬名叫邱雪梅,是個皮膚白白,頭發黑黑,膽子小小的女人,人又生得小巧玲瓏,算是大院裡比較好看的女人,雖然彆的婦女聊閒的時候她不怎麼插嘴,可存在感不低。
就因為這,張得勝就覺著家屬不安分,女人他供著養著就該在家裡安安分分伺候男人和孩子,你整天有事沒事出門乾啥?拿個針線簍子坐那兒,是給哪個野男人看的嗎?
不打你打誰喲。
“對了陳大娘,您覺著金蛋媽這個人怎麼樣?”
“她啊,嘴巴子厲害,跟她婆婆都不是好惹的。”陳大娘頓了頓,“你問她乾啥?”
安然笑笑,又問起另外一人:“那何寶花呢?”
“她啊,呸!”陳大娘狠狠的啐了一口,“反正不是好東西,嫁人後隻逢年過節走娘家,以前倒是天天在金蛋家待著,跟在人家裡做了個窩似的,我呸,不就是扒拉著想讓人家給她介紹個好婆家嘛。”
“她的親事,是何隊長介紹的?”
“可不是咋的,人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兒隻照顧他們姓何的。”所以整個小海燕村,就隻有何家的姑娘能嫁進城裡,一個帶一個的,薑家的永遠在農村打轉。
離開陳大娘家,鐵蛋抿著嘴,“小姨你不是要幫我討公道嘛,咋不去金蛋家?”他都拿好鐮刀了,預謀像上次一樣把金蛋嚇個屁滾尿流。
“有些毒蛇,咱們不能一次性摁死的時候就彆輕易出手,它咬你一口吃虧的是你。”
“那要咋辦?任由他們乾壞事嗎?”
“怎麼辦,當然是找到能摁死它的法子,一鼓作氣咯。”
鐵蛋似懂非懂,但乖乖把鐮刀還給了好朋友牛蛋。
***
這天,安然正伏案疾書,也不知道誰說出來她寫的文章上了《紅旗》,還被副主席寫信表揚的事兒,現在搞得整個工會都知道她文筆好,凡是涉及到文字工作都交給她。
這不,馬上就到五一國際勞動節了,工會需要起草一封致全體工人的感謝信。寫點小打油詩小論文啥的安然不在話下,可這種“感謝信”,她實在是抓破了腦袋。
正抓著,陳文慧進來,“小安,按一分廠的慣例,咱們工會勞動節都得搞個定點幫扶項目,今年你說幫哪家好?”一般是幫廠裡的困難職工。
不過,安然了解到,幫扶困難職工也就是送幾斤油幾斤麵,實際值不了多少錢。可大院裡為了這麼點東西早半個月前就在“明爭暗鬥”,給廠裡舉報誰誰誰作風不好,誰誰誰偷偷去自由市場買了東西,誰誰誰哪天輪到打掃公共廁所又沒值日的……問題是小問題,可風氣不好。
這兩年大字報都很少貼了,也沒幾個人玩檢舉揭發那一套了。
“咱們自己幫扶自己多沒意思啊,要不咱們來個工農團結一家親。”
陳文慧眼睛一亮,“快說說,怎麼個搞法。”
“工人幫工人,一方麵搞得廠裡風氣不好,另一麵嘛,不知道的外人還當咱們工人內部搞小團體,自個兒當老大哥不管農民小老弟的死活,對不對?”
“對對對,可咱們廠怎麼幫農民呢?給他們送農具嗎?”鋼廠的廢鋼倒是有點,可也是計劃物資,直接送人上頭怎麼交代。
“送農具咱們廠效益本來就不好,怕工人們有意見,不如……咱們送糞吧!”
“糞?”陳文慧愣了愣,“你是說咱們廠公共廁所裡的大糞?”
二分廠有兩個公共廁所,一個在廠區,供全體男女工人使用,另一個在大院這邊,家屬上得多,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大糞產生,廠區倒是有專門掃廁所的,大院這邊就隻能挨家挨戶輪流著值日。
以前,大院公共廁所的大糞都讓楊老太太給了她大侄子,最近沒人來掏,都快溢出來了,所以大家都怕去掃廁所,臭得慌。
越是不勤打掃,廁所越臭,到時候溢出來大家都得遭殃。
安然其實一直想給婦女生產小隊搞點小福利,早就看中那兩廁所的糞了,隻是苦於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在城裡,大糞不算啥,可在農民眼裡,那就是人見人愛的寶貝!還記得鐵蛋剛來的時候看見滿滿一個糞池子的公廁,當時可心疼壞了,就像看著一池子的錢,要知道他們在小海燕為了撿泡牛屎可是會拚命的。
“好啊,咱們也不要他們的錢,就當給咱們打掃廁所了。”
“對,我就怕外頭人說咱們名義上是做好事,其實是利用農民大兄弟給咱們掃廁所。”
“那咋辦?”陳文慧焦急的走了兩步,“小安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安然也不藏著掖著,“咱們從車間挑幾個年輕力壯的工人,給他們送去不就成了?反正廠裡工資照發不誤。”
可挑誰呢?深諳“量身定做”挖蘿卜坑精髓的安然,當場就讓她拍板定下張得勝。
滿滿兩池子大糞什麼概念呢?安然不敢看,也不敢想,反正聽說接到消息當天,張得勝就找車間小組長說了,他不去,打死也不去。
而他的組長正是趙銀花,那可是安然說往東堅決就要執行到底的人,冷笑著就問:“這是廠辦下的通知,你不去就是不搞工農大團結,你是不是不想要這份工作了?”
張得勝隻能偃旗息鼓,以他的級彆,廠辦都沒去過,更不可能去找人對質。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被保衛科的人喊起來,挑糞去了。
滿滿兩大池子臭烘烘的人糞,用敞開的糞桶挑那是不現實的,一路走一路臭,等他走到小海燕,罵娘的舉報信估計也送到中央了。所以,廠裡給他免費提供了一輛帶蓋子的手推車和兩個蓋子可以擰緊的方形塑料桶,早上他推著滿滿一車糞,沿著公路走到小海燕山腳下,再一瓢瓢的裝進方形桶裡,拴倆繩子,挑到小海燕去。
每隻桶能裝五十斤,一挑就是一百斤,一個來回是一個小時,一車糞夠他從早挑到天黑,有時候八.九點還在山路上乾著呢!
海燕村為了表示對他的歡迎,專門給空出一間勞改房,讓他晚上就住那兒。
廠裡規定,不把糞挑完他就彆想回去上班。於是吧,張得勝同誌就光榮的成為一名駐村工人,每天往返於二分廠和小海燕之間哼哧哼哧……挑大糞,三過家門而不入。
“可憐”的張得勝哪裡知道,他每天挑,大院的人每天拉,他挑的速度剛好跟拉的速度持平,剛好他又每天早出早歸的,於是每天看那倆糞池子都是一樣的深度,整個人心態都崩了。
兩個多月啊啥概念?他沒回過一次家,累成狗就不說了,每天聞大糞他鼻子都壞了,晚上哪怕是洗乾淨躺炕上,他仍覺著哪兒有糞臭……找了半天,哦,原來是靈魂深處來的糞臭。
愛打人的丈夫不在家,邱雪梅心情好了不少,人也開朗起來,見誰都會笑眯眯的打個招呼:“安同誌好啊,起這麼早?”
“今兒去自由市場買兩斤老醬,晚上吃茄子。”安然兜著還沒睡醒的小貓蛋,邁著輕快的步伐說。
她今兒比平時起得早,就是怕銀花和寶英要跟她一道。
因為她今天,可不光買老醬那麼簡單。
周邊農村老太太來賣的醬是正宗黃豆裹著一層麵做的,味道特醇,特香,燴出來的菜也特香,安然每隔半個月都要來買半斤。不過,她今兒除了帶著孩子,胳膊彎裡還挎著個提籃,裡頭裝著半隻自個兒做的醬鴨子,半罐子醃韭菜和幾個白饃,用紗布蓋著,再壓上幾片菜葉子。
離開自由市場,又在胡同裡繞了好幾個彎,確保沒人跟隨她才迅速閃進一座小院子。
推開門,一個清瘦的身影回過身來,本該在京市的宋致遠皺眉:“今天怎麼才來,沒人跟蹤吧?”
安然知道他這人就是不會好好說話,其實並不是嫌棄的意思,“彆廢話,我能來可全是看在貓蛋的麵子上。”
宋致遠搓了搓帶著手套的手,看著她懷裡的女鵝摩拳擦掌。畢竟走之前,小貓蛋可是很喜歡要他抱抱的,他個子高,手一抬就能把她舉到摸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她媽貼的小兔子小狗狗的簡筆畫,每摸到一次就讓她高興得手舞足蹈,仿佛真的摸到了小動物。
五隻花花姐妹團,她們是帶來了,可大院裡不讓養雞,隻能便宜賣掉了事,兄妹倆為這還哭了好幾天。
大概,小動物真的就是她的最愛。
接過睡夢中的女鵝抱著,心裡居然說不出的滿足。“體重增長了兩百克左右,身高長的不多,沒好好吃飯嗎?”
安然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手可比供銷社售貨員還準,掂一掂就知道。”
“最近天氣熱,胃口不怎麼好,又趕上我給她斷奶,奶膘下去就瘦了。”
宋致遠點點頭,又發現孩子腿上有好幾個小紅包,“怎麼弄的?”
安然告訴自己,他就是不會說話,不是興師問罪不是興師問罪:“哦,蚊子咬的,她怕熱不蓋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她每天夜裡都得起來打蚊子,一打一巴掌的血,那都是吃飽的。
宋致遠這才點點頭,一言不發。
安然故意問:“除了身高體重蚊子包,你就沒發現你閨女彆的?”
宋致遠細細的看了一遍,“一切正常。”
安然指指小貓蛋頭頂的兩個衝天小揪揪:“你不覺得她頭發長了不少,紮小揪揪很可愛嗎?”
宋致遠麵無表情。
OK,安然告訴自己,在金剛鑽直男的眼裡,他閨女就是剃個光頭他也不會有意見。
“那你再看看,沒發現她今天的小裙子特彆好看?”
宋致遠是真的,非常認真的,沒有任何敷衍的看了一圈,“這不是一樣的嗎?”他記得小貓蛋是穿過裙子,隻不過裙子長了兩公分。
“那條早穿不了了,而且那條是白色的小吊帶,這是紅色帶花邊的蓬蓬裙,帶袖子的,完全不一樣的兩條裙子啊大哥。”
宋致遠皺眉:“哦。”
得吧,為了不把自個兒氣死,安然還是彆問了,他能通過孩子拉的屎判斷她吃了啥缺啥,能抱一抱就知道孩子長了沒,營養狀況怎麼樣,他就是偏偏看不出來兩條完全不一樣的裙子!你是說他用心呢,還是不用心?
“大熱天的戴啥手套,趕緊脫了吧。”
這兩個多月他都待702裡麵,防護服穿著,麵罩戴著,身上的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有時候睡眠不足三個小時,有時候通宵達旦第二天接著乾,哪怕是一個巴掌大的零部件,也必須經過成千上萬次試驗,精確到零點零幾毫米,才能真正量產。
而他一雙手,已經被火.藥腐蝕壞了。
宋致遠乖乖脫掉手套,可剛想像在家時一樣伸手摸摸孩子的臉,又縮回去。
安然也注意到了,原本光潔修長的十指,皮膚被腐蝕壞,露出鮮紅的即將結痂的傷口,大拇指根部甚至有個深深的凹槽,一整塊肉就這麼沒了……
她心一軟,“工作是工作,保護好自己最重要。”
宋致遠倒是很坦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算輕微的,有人灼傷眼睛,角膜壞死。”
雖然是素不相識的人,安然還是心裡一痛,角膜有多重要啊,壞死了不就意味著失明嗎?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們那位素不相識的科研人員沒有了窗戶,該怎麼辦?
宋致遠沉默半晌,忽然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會叫爸爸了嗎?”
安然搖頭,你整天不在家,孩子怎麼可能憑空就會。
現在的小貓蛋已經會清楚的叫“哥哥”和“姥姥”了,可就是不會叫爸爸,怪誰?心裡沒點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