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不用去車間,站在門口都能聽見,幾百號工人熱火朝天,機器開足了馬力,鉚足了力氣向著十塊錢奮進……金錢的動力,其實就是豐衣足食的動力,就是美好生活的動力。
她的嗅覺早已不似以前遲鈍,她敏感地嗅到這事可能會成為一個振奮人心的信號,她立馬讓筆杆子秦京河寫了幾封稿子,重點介紹了這一重大好消息,並將稿件發往省報和係統內報紙,以及京市的幾家全國性的大媒體。
秦京河雖然不是很懂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因為這個年代的人,大多數都會覺著做了好事就應該默默無聞,就應該等著彆人來發覺,而不是主動告訴彆人。但他現在是這廠裡除了張衛東之外,安然的第二大擁護者,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著跟安然有種天然的親切,像上輩子就見過似的。
“我們這麼做,邀功隻是很小很小得一個動機,更重要的是彙報咱們的新進展。為什麼要彙報呢?”
大家抬頭看著安廠長,說得好聽叫彙報,其實還不就是大張旗鼓告訴外界嗎?
“咱們這兩年在搞什麼?改革。咱們取得這樣的進展,就是工業係統紡織行業改革的一個亮點,一個信號,關於科學技術促進生產力發展的信號!有了這個信號,其它不想改革的,猶豫不前的,正在觀望的,看到咱們嘗到了改革的甜頭,他們還會觀望嗎?”
眾人對視一眼,原來安廠長格局這麼大呢。
“老秦,筆杆子就是筆杆子啊,你這一出手,四家報紙都選中你的通訊稿了,咱們廠在係統裡可是大大的長臉啊!”安然笑著,遞過去四份報紙。
秦京河謙虛地笑笑:“你也不比我差,隻是沒時間寫而已。”
安然心說這人還真是跟上輩子一樣,謙虛,謹慎,也敏感。但在一把手或者跟高層次的領導眼裡,這樣“懦弱”“聽話”的筆杆子才是好筆杆子。
工業廳一把手就很喜歡他,敬重他是個人才,聽說他至今還單身後,還給他介紹過對象,但被他拒絕了。
秦京河和孔南風的黃金單身漢身份不僅在東風紡織廠赫赫有名,就是係統內其他單位也都知道,多的是人給他們介紹對象,但他倆都是以事業為重的人,一點也不為男女私情所困擾。
安然想起自己上輩子是怎麼跟秦京河在一起的呢?那時候她剛離婚沒幾年,主動對他展開攻勢,追了挺長時間,後來終於打動這冰山,可倆人之間好像也沒有普通愛侶的親密,他們不僅不住一起,就是平時見麵也是一個禮拜或者更久見一次。
當時二人最喜歡的約會地點是圖書館、公園和詩歌會,她體諒他沒錢進消費場所,照顧他的自尊,見麵就是一起聽一場詩歌創作的演講或者創作培訓會,然後一起吃個午飯或者晚飯,然後一起散步到陽城師專門口,他回教職工宿舍,她回自己的家。
這樣的約會持續了半年多,他一直以君子之禮相待,她也一直很感激、很佩服他的為人。因為他跟自己生活和生意上遇到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樣,他們都是看中她的樣貌和身材,一開始可能也會彬彬有禮,但持續不了太久就會想來點親密接觸。秦京河是那種看電影的時候她不小心碰了他腿一下,他都得立馬害怕得縮回去的人。
他們名為情侶,其實更是知己、朋友。
因為他的正直、淳樸、才華,所以安然才打定主意要跟他結婚,至於後來沒結成,則完全是秦家父母害的。
這樣一個正人君子,安然覺著總單著有點可惜?她其實想嗑一下他跟未來妻子的CP,想象不出來什麼樣的女同誌能收服他的身心呢?真是想想就期待呢!
“對了老秦,你這個人問題還不解決是不是心裡有人啊?”錢文韜笑著打趣。
秦京河臉色有點點不自在,“哪有的事。”
“那你咋不談對象呢?我把我表妹介紹給你怎麼樣?”
秦京河忙搖頭說不用。
王先進問“不用”是啥意思,不喜歡還是看不上,要是看不上也沒啥,直說就是,讓他說說標準,大家搜羅一下身邊資源,匹配一下有沒有合適的。
秦京河窘迫得麵紅耳赤,這就是他們總拿老秦打趣的原因,因為能看到他的窘迫,可同樣是鑽石王老五的孔南風,那就是他們不敢打趣的,因為人後台硬,說話也硬氣,善於綿裡藏針反唇相譏,他們隻能自找沒趣。
安然把一切看在眼裡,心說老秦這脾氣啊,不找個能乾點的媳婦兒,以後還不知道要被人欺負成啥樣呢。“嗯哼,王先進你們彆打趣了啊,人老秦是咱們的筆杆子,你要有他的筆力和才華你不結婚咱們也不管。”
王先進討好的笑笑,這個廠長是他惹不起的。
“言歸正傳,明天上午省裡要來人,到時候筆杆子可得出去給領導們好好彙報這事。”
其他人忙說:“是這樣,是得老秦去才行。”
秦京河的胸脯這才又慢慢地挺起來,腰杆子也更直了。散會後,安然跟他一路上食堂,“老秦房子買了嗎?”
他歎口氣。
上次她拜托孔南風勸過,讓他勸勸秦京河不要再把錢寄回家的事兒,倆人似乎是還鬨矛盾了,挺長幾個月迎麵不打招呼,頗有點你看不上我還還更看不上你的意思。
安然知道,再這麼下去是不行的,現在不買,再過十年二十年更難買,等到三十年十四年後,書城的房子是全國首屈一指漲幅最大的,到時候就是想買也買不起了。雖然以後還有機會分房子,可分的還是鴿子籠,擁擠噪雜的環境對秦京河來說不是人間煙火氣,而是應付不暇的人際關係和文思的斷續,安然覺著到時候即使分給他他也住不愉快。
他最好的住宅就是獨門獨院,詩情畫意。
乾脆來一招釜底抽薪:“是這樣的老秦,我聽楊靖大哥說,他們胡同裡有一戶人家準備搬走,他們房子要賣,是個小四合院,你不如去看看,也許會喜歡呢?”
秦京河不是很心動。
安然繼續說:“我聽說那院子的前主人是省作協成員之一,還是書畫協會理事,那院子被他布置得很是詩情畫意,跟山水畫似的,楊靖大哥都說了,他要不是剛買了一套,他還想要呢。“
果然,秦京河眼睛一亮,“果真?”
“我騙你乾啥,不信你自己問他去。”
楊靖是個老實人啊,哪裡知道安廠長打的什麼主意,當即拍著胸脯保證說:“是真的,你沒見過之前我都給你描述不出來,你去了才知道。”
他上個月剛買下一套小四合院,是這幾年攢下的工資,外加親戚朋友借了一些,最主要還是廠裡安然孔南風幾人,那都是手裡有閒錢的,每人借幾百,就給盤下來了。從小出租屋裡搬進自家的房子那天,同事們去吃頓飯,他喝了點酒,高興得又唱又跳,聽說還哭了大半夜。
對於一個普通的底層勞動者上來的中年男人來說,房子已經不是揚眉吐氣了,而是一種人生信念的實現。
說好了,當天下班以後,楊靖就把秦京河連拖帶拽拉他們胡同裡,還給鄰居要了鑰匙讓他進去看看,這一看,可不就動心了嗎?
安然要的就是他動心,反正也不說啥,等省裡領導組來視察的時候把秦京河推上去,讓他好生風光了一把,這個年代文章寫得好就是很受領導重視,他這把風頭算是在領導跟前掛上號了。
工作春風得意,那種想要繼續被人認同的感覺就更強烈了。
接下來沒幾天就要過年,家家戶戶忙著采備年貨,打掃衛生,而那套四合院則在市場上大受歡迎,聽楊靖說每天都有兩三波人去看呢。
偏偏楊靖還得挑老秦在場的時候彙報實時戰況,秦京河肉眼可見的著急起來,那套房子無論是位置還是裝修,都是他喜歡的,就連價錢也是市場上難得的低價,總是租房子的日子誰喜歡呢?
再加上安然楊靖和孔南風時不時就要念叨幾句,緊箍咒似的,他是真的不想錯過。
因為心裡想著這事,他連過年都沒回老家,是在省城待著的,終於忍到年初二忍不住了,上幾個朋友家求助——借錢。
他必須要買房,她跟宋致遠是同年生人,人宋致遠嬌妻在側,兒女雙全,事業有成,他卻啥也沒有,心裡終究是會有點不自在的。因為倆人長得像,即使彆人不說,他內心也會有意無意地比較……大概,這就是心思敏感的人吧,雖然不一定會嫉妒,但自己心裡終究會覺著有種落於人後的羞愧。
眾人對難得開一次口的朋友,幾乎是傾囊相助,安然跟老宋商量後借了五百,楊靖自己還欠著債呢,也給他湊了一百,孔南風則是一千,剩下其他幾人每人一百兩百的,終於是把房款給湊出來了。
用安然的話說,這人就是被他們攛掇著眾籌買房,買的時候挺衝動,錢一交就有點後悔了。尤其是一想到欠下一屁股的債,那更是,連兩分錢的饅頭都不敢吃了。
這時候,安然眾人再輪番上陣勸他彆往家裡寄錢了,他這把年紀,快四十歲的人了,多的不說自己得有個房子,將來無論結婚與否,這都是自己的落腳點不是?父母要知道他的難處,借錢給他還差不多,哪還能要他的錢呢?他這種情況還要咬牙給家裡寄錢,不是把父母姊妹置於不仁不義的地步嗎?
大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還真就不寄了……當然,主要還是安然跟財務打過招呼了,工資不過他的手,隻給留點生活費,其餘的全“自動”還賬唄。
所以,他想要孝順誰,沒錢也是白搭。
這種買房還債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來年秋天,也就是1983年8月份,他欠的債也隻還了百分之十,剩下的怎麼辦?
繼續慢慢還唄。
不過,因為不給家裡寄錢了,他雖然隻有生活費,但經常自己在家“舞文弄墨”,辦辦詩會,會會友啥的,日子倒是過得很悠閒,比以前不欠債的時候還舒服,整個人氣色也好了很多。
至於秦家人沒打電話來要錢嗎?打了呀,但接電話的人一直告訴他們秦副不在,秦副不在,無論是工作日還是周末,無論是早中晚還是大半夜,隻要是說是秦副的家人打來的,那就一句話——秦副不在。
安然也不是說要怎樣,這是大家對秦京河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罷了,不然這人不知還要當好兒子吸血鬼到啥時候。
***
書城市的夏天跟以前一樣熱,但好在研究所家屬院靠山,又是樓房,比在陽城時候涼快多了。
參加完中考的安文野同學,跟同學聚會去了,說是初中畢業後能直升本校高中部的不多,以後得天各一方,為了紀念這段純粹的青春同學情,班委組織了好幾場同學會,安文野作為班上考得最好的,年紀最小的,最漂亮的小姑娘,受到了所有同學的歡迎,無論是聚哪一場,都有她的份兒。
看吧,這才十一歲呢,就這麼受歡迎了以後還得了?老宋曾幽幽的說,要不咱還是彆去了,同學嘛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麵。
什麼狗屁天各一方,橫豎還在這書城市內,又不是以前要下鄉上山啊。
結果人小姑娘一臉不讚同:“爸你老古董了,同學一場是多麼低的概率才能遇到啊?以後還能在遇到的概率又是多少?”
兩個微乎其微的概率把老父親甩得無言以對,隻能每天開車送她到同學會地點,看著她進去,再把周圍環境看一遍才放心離開,估摸著時間快到了又去門口等著接。
以至於都畢業了大家才知道,安文野那從來沒參加過家長會的爸爸居然是個大帥哥!有記性好的同學認出來,這不是某一年全省科學大會上授予一等獎的某位科學家嗎?但是隻是露了個臉,連具體單位和工作內容都沒有。
也就是這幾場同學會,大家才知道班上那個小漂亮妹妹居然這麼不簡單,這叫啥,老凡爾賽生的小凡爾賽?
這不,宋致遠難得休息半天,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聚會的聚會,他一個人坐窗前鼓搗收音機和小野那台寶貝電腦,正巧嚴厲安來了:“老宋光你一個人在家呢?”
“嗯。”自從知道胡文靜還是對小野“賊心不死”後,他現在連帶著對嚴厲安也不待見了。
幸好,他的不歡迎沒讓嚴厲安尷尬多久,包文籃先回來了,最近天熱,隻要不下雨的時候他都待後山,圖涼快。“嚴叔叔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媽,她最近都能按時下班吧?”
“能,叔你坐會兒,我給我媽掛個電話。”這家裡就連文籃都比老宋會招呼客人,人小夥子還知道泡杯茶水給客人呢,宋致遠卻妥妥的比客人還像客人,嘴不動,手也不動。
幸好嚴厲安知道他是什麼人,也不會把這些放心上,還主動湊過去看他鼓搗電腦。
“我聽小斐說小野有台電腦,還真是啊,老宋你說這電腦跟電視機有啥區彆?”
宋致遠看他一眼,“我家小野還小。”
嚴厲安:“???”
正巧,安然回來得很快,“嚴哥啥事呢?”
嚴厲安收起一肚子的問號,“有個急事兒,你還記得上次說的日本人池上嗎?”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他們從港城回來,安然把三獸祥瑞的事跟嚴厲安說過以後,他們那邊就聯合京市公安一直在調查這個事,因為接下來沒多久港城警方又發現,池上一家手裡不僅有三獸祥瑞,還有一串不可多得的麝香手串。
麝香手串安然似曾相識啊,一看照片這不就是當年在陽城市的時候,那個盜墓賊白香桃偷走的東西嗎?不過後來那家後人覺著晦氣,這串手串正好又是很有研究價值的文物,就自願捐獻給陽城市博物館,成為全國唯一的僅存的一件,前兩年輪流展出的時候展到了書城市博物館,不知道怎麼就丟了。
當時安然也沒關注相關方麵的消息,是後來在池上的窩點發現這件文物,又把嚴厲安抽調去調查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池上老賊偷到石蘭省來了啊。
而嚴厲安因為受到安然的啟發,一直在研究“內外勾連”的可能性,重點把目光放在了陳家老三身上。
這一放不要緊,盯梢半年後居然發現,陳老三這家夥還真不乾淨,最開始是發現前任館長下馬有點莫名其妙,嚴厲安從他查起,查到陳老三手上的時候發現他家裡有些東西不應該出現,於是就這麼一直追查到他身邊人。
“按理來說,最知道他手裡有些什麼東西和錢財來路的,應該是他老婆對吧?”嚴厲安歎口氣,“可我們把盯了他老婆半年,也沒發現哪兒不對勁。”
因為沒有專門的獨立書房,大人說話,文籃在旁邊聽著呢,此時越聽越來勁兒,眼巴巴湊過去看嚴厲安掏出來的照片。
那是陳老三兩口子,男的長得跟陳靜差不多,一樣的清湯掛麵,還蠻清秀,女的燙卷發,穿得挺正式。
文籃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安然平時都給孩子麵子,基本不當外人麵說他們,現在有點忍不住道:“文籃要沒事去幫我把爐子發起來,我休息一會兒去做飯,啊。”
“不是媽,這人我見過啊,這是他老婆?不對吧……”
嚴厲安一愣,“你見過陳老三?”
“見過啊,我們上學期曆史課是請他來講的,聽說還是啥博物館的館長,可牛呢,但我看見他老婆不長這樣。”文籃因為一直跟著黃廠長和石萬磊混,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他說見過那就絕對不會有錯。
“好小子,你的意思是見過他跟彆的女人走一起?”
“不止走一起,還那啥呢,特不要臉。”小夥子紅著臉,不敢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