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這個機會,她提前退休了,回家養病不能太勞累,雖然大家都很舍不得這位開明的乾勁十足的老領導,但愛戴她則更希望她能養好身體,健康長壽,以後好好看看這大好河山。
第三個好消息,就是東風紡織廠,已經完成了新一輪的招工,新招進來二百名工人,現在成為整個紡織係統裡工人第二多的廠子了,但要是算效益的話,那是排第一的。
能用第二多的工人,創造出第一高的效益說明啥?說明安然的產研結合的路子走對了唄!
當然,她在特區也學到了更多實用的管理技巧,以後回去說不定還能事半功倍呢。
有了這份動力,安然感覺整個人充滿了乾勁,恨不得現在就能立馬回廠大乾一場……隻不過,這種幼稚衝動的熱血也就是一瞬間,冷靜下來她也覺著不可能,要把沿海地區的經驗照搬過去是能少走彎路,可兩地情況不一樣啊,搞不好會變成更多的彎路,她明白任何成功的經驗都講究因地製宜,因時製宜,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所以,回去以後到底應該怎麼乾,這還是個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安然電話遙控指揮著家裡人,買鋪蓋新衣服新鞋子新襪子,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給包文籃配了一套,幾乎是他喜歡啥買啥,就當獎勵他了。
九月初,包文籃被他師父在胸前硬綁了一朵大紅花,坐上火車,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了……老宋和嶽母小野都準備送他來著,他硬不讓,說自己已經成年了,要獨自闖蕩去了。
全家人:“……”
他們現在對他的大學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能治一治他那臭屁脾氣,這才考上就狂成這樣,以後要真開上戰鬥機,那怕不是要上天?
不過,這個狂拽酷炫的哥哥走了,家裡一下就冷清下來,雖然姥姥還在家幫忙做飯,可小野居然有點點傷感。
“姥姥你說明年我也考走的話,你們得多孤單呐?”
包淑英摸摸她腦袋,“不孤單,知道你們掛著我們,我們就不孤單。”
不知道想到什麼,小野眼圈一紅,“姥姥你們搬來書城把,我可想你們了,你一個人想我們的時候怎麼辦呀?”她都能想象出那畫麵了,姥姥一個人孤苦伶仃,想到曾經歡聲笑語的房子裡隻剩自己一個人,仿佛每一個角落都還回蕩著他們的笑聲,可現實是人去樓空。
這兩個多月媽媽不在家,小野就是這麼過來的,家裡到處都是媽媽的氣息和痕跡,可媽媽就是不在身邊,這是能預知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的,要是那些孩子或父母去世的怎麼辦呢?那就是明知道不可能回來了,卻還是能感覺到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那才是真的痛苦。
十二歲的安文野第一次意識到,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牽絆是深入骨髓血脈呼吸的,也第一次開始思考,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
包淑英笑得舒心極了,“姥姥雖然不在你們身邊,但姥姥知道你們都惦記著呢,心裡很滿足,在陽城給你們看著家,給你們陳爺爺幫幫忙,兩個人也有話聊。”這種陪伴,是不同於子女的陪伴,她還小,還不懂。
子女重要,配偶也重要。
可小野理解的卻是——因為跟陳爺爺結婚了,姥姥有了自己的家庭,都不來陪伴他們了,她以後可不結婚,要一輩子陪著爸爸媽媽姥姥才行,對,就這樣!
不過,因為思考這兩個巨大的宏觀的哲學問題,小野情緒有點低迷,高二作為整個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年,課業忽然繁重起來,學校也準備組織大家上晚自習,她很想參加來著,但老宋不同意。
以前有文籃跟她作伴,現在光她一個小姑娘,十點鐘還騎自行車在路上,彆說老宋不同意,就是安然聽見也要強烈反對。
大人接送倒是可以,但他倆都忙,也沒時間天天保證按時按點接送,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不上晚自習,反正這都是自願的。
為此,小野和老宋據理力爭,爭到後麵老宋直接板著臉就兩個字“不行”,無論小野說啥都不接茬。
小野呢,也是第一次知道父親居然是這種油鹽不進不講道理的老古董,倆人談崩了,直接進入冷戰模式。
***
過完國慶節,安然終於是回來了,包淑英昨天回書城了,說是醫館那邊負責收銀的小姑娘家裡有急事,臨時又請不到人,她得回去照看一下。
母女倆分居兩地,好容易回來居然連麵也沒見上,安然有點失落。
更失落的是,丈夫和閨女的樣子,怎麼……也不是很開心?她沒回來,這倆一天一個電話催她回來,就像這家裡不能缺她一樣,十萬火急,回來了吧,他倆又沒個好臉。
“喂,老宋這是咋了?”
老宋以眼神示意坐後排的閨女:你閨女跟我冷戰。
安然憋笑,回頭問:“小野這是咋了?”
小野以眼神示意前麵的司機:你老公跟我冷戰。
不愧是親父女啊,這斜著眼睛看人的樣子可真是如出一轍,連角度都是一模一樣,安然於是也就不說話了,主要是太累了,住酒店再高檔,那也沒自家的床舒服,她回家第一件事先從頭到腳洗一遍,倒頭就睡。
倒是小野,今天是周末,主動把媽媽拉回來的幾個大行李箱收拾出來,衣服該規整的規整,該洗的洗,還有媽媽帶回來的很多紀念品小東西,她一件件拿出來擦拭乾淨,乾完吧,一看老宋冷著臉回來了,她就躲回房間裡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安然閉著眼睛在大床上打兩個滾,聞著熟悉的氣味,真是說不出的舒服。
“醒了?”宋致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直接就坐她床邊。
“嗯。”
老宋看著妻子緋紅的雙頰,散開帶點淩亂的黝黑的頭發,以及迷離的眼神,自然不會錯過她翻滾間滑下肩帶的睡裙……那雪白的骨肉均勻的肩頸,讓人想要看看肩頸以下的美景,雖然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但此時還是控製不住。
畢竟是分開三個多月的夫妻了,安然聽見他喑啞的聲音就知道,一腳踹開:“少來,大白天呢。”
“白天又不是沒來過……”宋致遠去把臥室門反鎖上,這就準備脫衣服了。
安然笑,“這都多少年了你咋還這麼猴急呢,邊兒去,我問你,你跟小野怎麼回事?”
宋致遠本來興致高昂,一提這個瞬間就清醒了,“你閨女現在脾氣可大,像你。”
“好好說話你乾嘛人身攻擊啊,我還覺著像你呢,倔驢一頭,你是沒看見那小嘴都能掛油壺了。”
兩口子相視,不禁啞然失笑。
可不是嘛,他們的骨肉不像他們像誰?遺傳了他們的美貌和智商還不允許人遺傳一點小毛病啊?
宋致遠一笑,厚厚鏡片後的眼睛也帶出笑意,那是真笑,頗有種雲開見月的明朗之感,仿佛連眉心的皺紋也少了一點。他仰躺在床上,“唉,是啊,誰讓咱們就是這種歪瓜裂棗呢?”
“我可不是歪瓜裂棗,我是人中龍鳳。”安然故意唱反調,這定睛一看,忽然發現他頭上有好幾道銀光,以前隻是一個區域裡有一根白發,怎麼現在看著更多了?
安然不確定是不是光線導致視覺差異,忙急道:“老宋趕緊,趕緊開燈。”
“怎麼?”
“哎呀彆廢話,讓你開燈就開燈。”
白天睡覺,窗簾拉得嚴實,屋裡隻透進一點點光,等白熾燈一開,他頭上的銀光更明顯了,“你過來我看看。”
宋致遠不明所以,還有點激動,莫非是要來極致快樂?結果頭就被妻子一把抱住,然後毫不留情按到被子上,“不許動。”
安然仔細看,發現不是眼花,也不是光線的原因,是真的白發又多了,以前就是零零星星一共十來根,分散出去一點也不明顯,可現在已經能一眼看見了,光她幾下子數的就有二三十根,這還沒算扒開頭發藏在裡頭的……哪怕按照虛歲來算,這也才四十歲的人啊。
“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她溫聲問。
宋致遠當然是知道她為啥這麼問的,“還行。”
多年的夫妻默契,安然知道他說“還行”就是確實有點煩心事,但還在忍耐範圍內的意思,“說來聽聽。”
宋致遠就著軟和的被窩,翻滾到她膝旁,“邢小林出事了。”
“邢小林,不是搬出去住了嗎,咋了?”安然還記得,那是因為當時小兩口求到她,請她幫忙在研究所給他們分一間宿舍,她當時沒能幫上忙,就一直記著。
一直幫忙留意著,研究所的房子正好夠用,也沒多餘的,倒是後來楊寶生那間騰出來了,她想讓小兩口寫個申請試試,畢竟這不是東紡,不是她說了算,嘴上肯定隻能說“試試”,不能把話說太死。
結果袁曉莉讓蘭花嫂轉告她,說他們已經在外頭買了房子,不需要了。
她當時還為他們高興來著,心說這小兩口可終於在這城裡有歸屬感了,就是不知道在哪兒,他們怎麼也不說一聲,搬家的時候她應該去一下,給他們送點喬遷禮物的。
怎麼沒幾年時間,再聽說消息的時候就是犯法了呢?
還不是一般違法犯罪,而是出賣國家機密,雖然尚未造成嚴重損失,但因為接頭人找不到,所以現在也不知道對方到底還有沒有從彆人手裡買機密,有沒有更大的泄密漏洞存在,所以一直沒給個準話,到底是怎麼判刑。
安然心裡是很能理解他們的辛苦,宋致遠也一樣,他們也年輕過,也都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當年一家老小五口人擠在筒子樓裡,一歲的孩子凍得起凍瘡,鐵蛋手指和耳朵上的凍瘡層層疊疊化膿流血……他們知道底層工人有多辛苦,有多艱難。
可是,他們無能為力,因為從大局來看,有更多比他們更需要房子的人,隻能先來後到,多熬幾年。
誰知道,就是這多熬的幾年,把兩個年輕力壯,本該擁有美好未來的青年給毀了。
“說心裡話,我其實,不怪他們,我隻是……”宋致遠把臉埋進被窩裡,隻是什麼,他不說,安然也懂。
去年,安然提出希望提高科研人員待遇的建議,高美蘭那邊是通過了,可財政吃緊,到處都在大刀闊斧搞建設,能同意廠礦自己拿出盈利的一部分改善職工生活已經是能力範圍內最大的改革了。
隻可惜研究所和603都是軍工企業,掙不了大錢,隻能保證溫飽而已,也沒多餘的錢啊。後來還是宋致遠想辦法,又寫了一封信送到京市部委裡去,才要來幾萬塊。
幾萬塊放一個家庭裡是巨款,可在一個科研型單位,還不一定夠買一台設備,發到每個人手裡也就幾百塊錢,解決不了根本性問題。
更何況,上頭的錢不是說發就能發的,又被陳家從中作梗,不卡這兒卡那兒,各種程序跑不下來,宋致遠都煩了,事情一拖再拖就成了這樣。
可以說,通過審訊能看出來,邢小林和袁曉莉不是天生的十惡不赦,可沒有房子,母親重病,小舅子染上賭癮,任何一個因素單獨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以致貧的困難因素,一旦同時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那無疑是滅頂之災。
安然歎口氣,“彆想了,當務之急是找到跟他們接頭的人,順藤摸瓜。”
倆人都不說話,躺著閉目養神,先是隔著一條被窩,各躺各的,後來變成鑽進同一個被窩,再然後自然就是小彆勝新婚,宋致遠這倔驢還一直問“是不是嫌我老”,安然真是個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不老,一點也不老,你的能力最最棒,就跟二十歲小夥子似的棒,行了吧?
***
晚飯,安然想吃烙餅,三個月沒吃過像樣的麵食了,可真是饞死了,餅子就著紫菜蛋花湯和小鹹菜,她一個人能吃三張。
“媽你的胃口跟我哥一樣大。”小野秀秀氣氣的,喝了一口躺說。
三口這才反應過來這頓飯咋這麼安靜,原來是文籃不在家了啊。
安然還挺惆悵,好幾個月沒看見兒子了,現在京市上學,周末幾乎都不能出校門,軍事化管理,想要再見隻能等放寒假了。
可就是家裡隻有這麼小貓三兩隻的時候還不團結,安然就氣,“你倆咋回事呢,多大點子事,鬨幾天了吧?”
安然看向小野,很不滿。
小野扁扁嘴,“是,不是多大的事,那媽你們就讓我上晚自習吧,我想跟同學一起學習。”
老宋眉頭一挑,想要阻攔,安然眼神示意他先彆說話,而是問小野:“那要是我跟你爸都沒時間接你怎麼辦?冬天外頭又黑又冷,那雪地裡騎車自行車你忘啦?萬一不小心摔你個狗啃泥,不嫌丟人啊?到時候啊,我估計滿大院都會傳‘那個安文野摔了狗啃泥,出了個大糗’,你喜歡聽?”
小野剛還振振有詞呢,現在一聽,可不是嘛,尤其要是讓李忘憂和石榴看見,這倆小廣播一定會傳得人儘皆知。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也跟小夥子一樣,甚至比小夥子還愛麵子。
安然拿準了這點,繼續說:“你以為光冬天摔啊,夏天摔更慘,因為那是雨季,地上全是淤泥,一摔一個黃色的泥屁股,好好個小姑娘帶個泥屁股上學,你有麵子……”
小姑娘臉色果然有點苦,安然和老宋對視一眼,看吧我就說,隻要告訴她可能會有困難,保準能讓她打退堂鼓,我沒說錯吧?
當然,安然深諳端水術,“老宋,你的處理方式也不對,有話不好好說,動不動就黑臉,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咱們小野是大姑娘,有自尊心的,你要把她當作跟你一樣平等的成年人來對話,知道嗎?”
老宋“嗯”一聲,表示知道了,至於願不願改,能不能改,安然也不想深究,一家人過日子非要弄個清清楚楚那是不行的,這問題就啥也解決不了了。
以前老宋還笑話她怎麼要跟小野計較,多大點事也值得鬨矛盾,現在他也終於嘗到孩子長大忤逆他的滋味了吧?不是“多大點事”嗎?那你也受著唄。
隨著孩子長大,不再用為她的吃喝拉撒操心了,可新的操心事又來了。
但能把閨女的念頭打消,安然還是很滿意的,自覺自個兒在這家裡還是長袖善舞,有兩把刷子的……誰知第二天一早,小野理直氣壯說自己從今天開始要上晚自習了,爸媽要是不放心的話,讓他們商量出個排班表負責接她下晚自習。
安然:“啥?”
老宋:“不是說好了嗎?”
“我安文野從來不打退堂鼓。”留下一個瀟灑的毫不留戀的背影,甩著馬尾走了。
兩口子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好像,大概是被小野給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