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
最著急的時候最怕遇到啥人?就是宋致遠這樣的,不知道著急不說,慢騰騰不說,他還怪你急啥,安然直接一個大白眼飛過去:“廠裡有事,我得趕緊回去。”
“什麼事?”
安然不說話,小野接口道:“紡織廠著火了。”急死了人了,他們家老宋這臭脾氣,難怪小安要生氣呢。
火災,尤其是堆滿棉麻等紡織材料的廠子著火,那簡直是滅頂之災,難怪妻子著急,他咽了口唾沫,想說一說路上被一小女孩攔住耽擱了時間,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他們車子從大馬路上呼嘯而過,誰也沒看見身後十米遠的胡同口貓著個瘦巴巴,蠟黃黃的小女孩,正陰狠狠地盯著車子。
***
到書城市,安然也沒來得及先回家卸行李,她隻是把幾人放在通往603的馬路邊,“小野帶姥姥回家,給姥姥收拾房間,彆讓姥姥勞累,知道嗎?”
“知道知道,媽你快去吧。”小野其實也著急,孩子知道媽媽最在意什麼。媽媽的工作是她的驕傲,工作出錯她比誰都著急。
平時要一刻鐘的距離,安然隻開了十分鐘不到,東風紡織廠上空濃煙滾滾,周圍的居民都站在門口指指點點。
“哎喲這是咋啦?”
“火災吧,我剛做著飯呢聞見東西燒焦的味兒,還以為是鍋糊了。”
“不對,我好像聽人說是爆.炸,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濃煙呢?”
“你聽見爆.炸了?”
眾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測到底出了啥事,有的膽子大,直接上門口詢問保衛科的人,幸好安然治下嚴厲,一直強調的是內部事情內部解決,任何事情不得擅自外傳,尤其是這種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更加不能亂說,引起社會恐慌。
安然的車子直接給開到著火的地方去,當然現在已經滅了,畢竟打電話給她都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了,廠裡所有工人和家屬區所有老人孩子婦女都出動了,水桶洗臉盆水壺濕毛巾啥的,都在往火苗上撲打,也幸好發現得及時。
安然冷著臉問:“怎麼回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話,彆看安廠長平時總是笑眯眯的,很好相處,其實那眼裡的精光是藏不住的,一看就是厲害角色。畢竟現在還在正月裡,出門走親戚的,回老家過節的,都還沒回來,幾個副廠長也不在,楊靖往年沒回去,今年因為老家侄兒結婚,一家子都回去了,目前廠裡留守的最大的領導就是王先進這車間主任。
隻見他猶豫一下,上前道:“是倉庫起火,燒了半個庫房的棉花。”
火勢一滅,空氣裡彌漫著棉花燃燒不充分產生的黑煙,怪熏人,安然一呼吸,喉嚨裡鑽進去的都是粉塵,她輕輕咳了幾聲,“先把各個車間設備暫停,找幾個青壯年進去看看火星子滅完沒。”
大家為了來救火,好多車間生產線上都隻留一兩個人守著,開著設備確實是不安全。
濃煙倒是少了很多,應該沒有再繼續燃燒了。
大家一聽廠長安排,立馬就有十幾個工人往身上淋了兩桶水,濕噠噠帶著濕毛巾就往裡麵去。初春的水很涼,可工人們卻仿佛感覺不到似的,冷顫都沒打就往裡頭衝,“大家彆走太深,互相看著點兒。”
“其他人都彆愣著,趕緊把旁邊庫房的東西撤走,注意安全。”
安然其實也想進去看看,雖然大家都說火滅了,但難保還有火星子,不親眼看一下她不放心。可王先進拽著她,“彆啊小安,你要進去出個啥事咱們沒了主心骨可咋整?”
其實經過這幾年的磨合,誰都知道隻有安廠長能給大家帶來更高的效益,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福利,其他任何人來當廠長都是不行的。雖然倆人之間有過不愉快,但這種時候他還是能分清輕重緩急的。
安然嫌他拉拉扯扯難看,“行行行你放開,我不進去了。”
她把管庫房的人叫過來,“怎麼回事?”
“我們好好上著班,外頭說下雪了我就出來看看,沒想到一轉眼的工夫裡頭就燒起來了。”
安然讓他把誰告訴他下雪的,誰叫他出來看雪的,以及當時庫房裡有哪些人,當時附近有哪些人,誰說看見誰,聽誰說的,必須一個二個順藤摸瓜找出來。尤其是趁著現在事情還熱乎,一旦過了現在,一來記憶模糊了,二來嘛,也怕串供。
幸好濃煙一起,就有家屬區的人看見,大家過來得早,所以看見哪幾個人在哪裡都能說得很清楚,後門正好有幾個年輕人在談論春節的事,互相可以作證,證明大家都是在那兒的。
安然問了一圈,邏輯鏈是能夠閉環的,好像也問不出什麼來,正好工人們也出來說,“火星子已經滅完了。”
安然讓他們點一點,進去的十五個人有沒有所有人都出來,確保裡頭沒人後,安然讓人把門窗打開,讓把裡頭沒燒到的棉花搶救出來,再接了大流量的工業用水進去又滅了一遍,一直等到濃煙沒了,才讓人進去打掃。
最後盤點貨品,發現成品倒是沒損失,畢竟他們的成品曆來供不應求,主要是接下來半個月用量的上好棉花被燒儘了,搶救出來的也被煙熏黑了,清洗不知道要費多大勁。工人們唉聲歎氣,這損失可不小,這年代棉花緊張,尤其是現在天還冷,外頭多少人為了過冬都在四處找著買棉花呢,多少人一個冬天都蓋不上一床新棉花被子,他們倒好,一把火燒了十幾噸。
安然生氣,十分生氣。
但這事目前查不出頭緒,她就隻能讓其他人先回去,讓今兒庫房值守和前後門附近出現過的工人都先到辦公室一趟,剛走到辦公室門口,讓張衛東報警找的公安就來到了。
剩下的事安然也沒精力管,損失這十幾噸棉花,看來掛落是必須要吃的,工業廳的領導平時看著跟她親,跟她好,但在這種大是大非上也不會好說話,她能做的就是立正挨打,儘快寫個報告上去,該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一直忙到天黑,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一天滴水未進,安然看留下也沒什麼用,就開車回家了。
“然然要吃宵夜嗎?媽給你煮。”老太太關心的迎上來。
安然實在是累極了,又累又餓又渴,“媽幫我下一碗麵條,多加點油辣子。”
她則趕緊把臟衣服換下來洗個熱水澡,洗出來也沒力氣再洗衣服,熱乎乎的有肉有湯有菜的麵條就擺在桌上,看著就十分有食欲。
小野聽說媽媽回來了,屁顛屁顛跑上樓:“廠裡怎麼樣了媽媽?”
安然喝了一口雞蛋湯,看她跑得滿頭大汗,“怎麼又出汗了,你哥呢?”
“去明朝哥家玩兒了,媽廠裡怎麼樣了?火滅了嗎?”
安然點點頭,也不好跟她說太多,“你啊,彆操心了,趕緊幫你姥乾活……哎呀媽,天冷,放著我自己來。”
包淑英已經順手把她換下來的衣服給洗上了,內衣內褲也一並洗了,安然其實很不自在,哪怕是坐月子的時候,她也不好意思讓彆人幫忙洗貼身衣褲。
“沒事兒,我不冷,你們這兒的水比陽城的暖和。”
小野主動過去幫忙,祖孫倆一個洗,一個漂,配合還挺默契。
不知道是麵湯太暖了還是怎麼著,安然覺著自己整個人都舒服極了。這就是她愛的人,想要守護一輩子的人,真好。
第二天一早,安然帶著報告去廳裡負荊請罪,但她還是低估了自己在領導們心目中的地位,大家雖然也責怪了她,但因為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並未給她嚴重處分,也沒撤職,隻是說處罰等火災原因調查清楚再說,現在還需要她在廠裡主持大局。
走出單位的那一瞬間,安然長長的舒了口氣,這種時候無論是不是她的直接原因,隻要是當著廠長一天,廠裡出任何安全事故都是要找她的,聽說市玻璃廠發生爆.炸導致兩名工人死亡,從書記到廠長副廠長車間主任全被撤職了。
她安然,現在不僅是安然,宋致遠的妻子,包文籃和安文野的媽媽,還是整個東風紡織廠的第一責任人。
想著,正準備上車,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安然以為是哪個熟人,她現在最怕遇到的就是熟人,因為這事不小,係統內都傳遍了,可事件原因還沒調查出來,麵對同仁們的打聽,她也不好說什麼,說謊以後不好相見,說真話?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話是啥!
正在猶豫著是回神打招呼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門發動車子的時候,一把弱弱的熟悉的聲音傳來:“阿……阿姨,請問您是安然阿姨嗎?”
安然心頭一痛,一開始是針戳一般的刺痛,慢慢的那刺痛就變成**辣的痛,仿佛能看見一個很大的尚未痊愈的傷口被人撕開,鮮血混著膿液一起往外流,再撒上鹽巴……但她很快鎮定下來。
所有痛隻在一瞬間,她回頭,臉上很平淡,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女孩,溫聲道:“我是,你是誰家孩子啊?你認識我嗎?”
女孩小小的臉蠟黃蠟黃的,黃中泛青,還帶著一層淡淡的茸毛,活脫脫一個獼猴桃。也不知道上輩子自己看著這張獼猴桃臉是怎麼說服自己這是親生女兒的?可看著她眼裡蓄滿的淚水,晶瑩剔透,流出來很快就把臉上的青黃衝出兩條路來,安然內心還是抑製不住的湧出心疼來。
女孩一把撲進她懷裡,“媽,媽媽……”
安然身子一僵,這把聲音叫她“媽媽”叫了二十幾年,每一個日日夜夜,從咿呀學語到伶牙俐齒,再到跟她爭鋒相對,到最後陰惻惻告訴她真相……都是這把聲音。
“小朋友你認錯人了吧?”安然把她推開,眼神上下打量她,又難掩嫌棄,這跟她上輩子的人設是相符的,那時候她就是個有錢而潑辣的寡婦,戒備心強是第一位的。
果然,宋虹曉眼裡是藏不住的驚喜,她不記得她!這個“安然”沒有她的機緣,她還是以前那個安然,唯一的區彆是這輩子沒錯換她和安文野。
當然,她也知道,這個安然之所以沒跟上輩子一樣離婚,獨自撫養孩子,並成為一名女商人,最大的變數就是沒有錯換人生,而是換錯了那個公安的孩子,讓劉美芬一失足成千古恨。
於是,下一秒,她就臉色一變,怯怯懦懦地說:“對……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對不起阿姨……嗚嗚,我想我媽媽了。”
安然雖然還是戒備,但臉上已經軟和了,適當的流露出同情,這也很符合她上輩子的人設,對外是個潑辣女強人,可其實本質很善良,也很容易心軟,看個電視劇都要用一卷紙,不過她都是偷偷躲著哭的,隻有“女兒”宋虹曉知道。
“小姑娘你怎麼了?想你媽媽就回家去吧,彆在這裡哭。”
“我媽媽……媽媽……嗚嗚……”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有多強的控製力呢?雖然極力忍耐,但還是帶著孩童那種歇斯底裡的嚎啕大哭。
安然心裡煩得要死,但麵上卻是一派同情,忙拍著她後背說:“小姑娘彆哭了,阿姨也有一個閨女,比你大一點,阿姨要是有一天不在了的話,不希望她像你一樣哭得傷心,你知道嗎?你媽媽在天上也會傷心的。”
宋虹曉,哦不,現在的劉雨花,姓宋都是對老宋的侮辱,劉雨花肩膀顫了顫,有點僵硬地說:“我媽媽沒去世,是……”
安然忙不好意思地說:“哦哦,對不住,是阿姨說錯話了,那你想媽媽就快回家吧,你媽媽一定會開心的。”
“不……我媽媽不會開心,她隻會覺著我是個累贅,我害了她……”
她哭哭啼啼的,已經招來很多人側目,安然怎麼說也是個愛麵子的人,有點不耐煩地說:“行吧,有什麼事你上車說但不能再哭了,好嗎?”
劉雨花答應,梨花帶雨。
安然心說:自己親生的小野就是不一樣,有啥說啥,都是好好說,不會這麼哭哭啼啼半天說不到重點,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教育方式,怎麼教出來的孩子卻完全是兩個性子呢?
上了車,安然也沒開走車子,依然停在工業廳大院裡一進門的地方,但遞過去幾張衛生紙,“擦擦吧,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阿姨我叫劉雨花,今年十二歲半,到七月裡就十三歲了。”
安然一愣,很意外,“這倒是跟我閨女一樣大,她也是七月的生日,但你這身高……我還以為才十歲出頭呢。”
劉雨花咬咬牙齒,心裡恨得要死,心裡有一個聲音叫囂著:這都是我的!安文野現在過的所有好日子,好吃的東西,漂亮的裙子,爸爸媽媽的疼愛,哥哥的寵愛,好朋友的關愛,這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是她的!當初要不是母親沒本事把她換出去,現在過好日子的就是她,是她啊!
不過,這也不是個省油燈,心裡恨得呐喊,麵上卻帶著哭腔說:“我媽媽七年前的冬天被壞人重傷,下半身癱瘓了,我們一起租住在陽城市一個小房子裡,我每天幫媽媽端屎端尿,給她刷牙擦身子,還……我一點兒也不苦,我就怕我媽媽堅持不到我上大學報答她的那一天。”
任是誰聽了這幾句話也得掉兩滴眼淚,可安然沒眼淚啊,為了掩飾她隻能側身抹了抹眼角,“看不出來還是個好孩子,我們也是陽城人,還是老鄉呢,那你爸爸呢?怎麼能讓你一個人照顧你媽媽呢?”
“我爸爸……我剛出生沒多久,他就跟我媽媽離婚了,重新娶了一個女人,他們家人把我從我媽媽身邊搶走,那個冬天……我還記得他們家人從媽媽懷裡搶走我,媽媽哭著跪下求他們的場景……”
喲喲喲,你聽聽,可真會編故事呢,而且是怎麼煽情怎麼來的,安然心說,也不枉她上輩子隻要有空就陪著她,給她講故事,啟發她的想象力……跟小野一模一樣的教育方法。
可是,培養出來的孩子卻天差地彆,一個是不擇手段的謊話精,一個是空間想象力爆棚的數學小天才。
安然告訴自己停止將她們做對比,這是對小野的侮辱。“那你跟著你爸爸生活,他有沒有另娶他人?”
“娶了。”劉雨花深吸一口氣講起自己這幾年的經曆來,跟前麵的添油加醋不一樣,這一次她是本色出演,說的全是事實。
所有苦難,都是她親身體會過的。
當年劉美芬因為偷孩子被抓後,她被父親和奶奶不情不願的接回家,奶奶是個重男輕女的老虔婆,爸爸是個耳根子軟的媽寶男,家暴男,其實她是帶著記憶重生的,知道他們不是好東西,可為了生存下去,為了騙一口奶喝,她必須忍著惡心給他們賣笑臉,賣萌,讓他們看見她的價值。
因為她在回那個小山村的路上,聽見上輩子那個哭著跟她相認的“父親”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回去先不要進村,不要讓村裡人知道,要把她扔進山裡喂狼。如果村裡人問起來,就說是出生就死在醫院了,身上不能給她留下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當時她就嚇傻了,這還是上輩子那個說愛她,找不到她經常以淚洗麵的好父親嗎?
而奶奶居然也沒有任何不忍,他們說丫頭沒有任何用處,養著還廢口糧,養大也是賠錢貨。
於是,重生的她第一件事就是得學會賣萌賣笑,那個時候的她多漂亮啊,粉□□白的,糯米團子似的小姑娘,幾乎不怎麼哭,很喜歡笑,但彆人都逗不笑,隻有奶奶和爸爸一逗她就笑。
孩子純真的笑打動了他們,使她的命運改變了,她不僅沒被扔進山裡喂狼,還被爸爸奶奶當成了小福星,能有幸跟智障哥哥一起每個星期吃半個雞蛋,至於安文野從小喝的母乳她沒嘗過什麼味道,安文野一直喝到兩三歲的高檔奶粉麥乳精和鈣奶餅乾,安文野聰明的世界各地參加比賽的經曆,拜入大師門下,交上那麼多有錢有勢的好朋友,她連做夢都在想。
想得都發瘋了!
可是,劉家什麼也沒有,隻有永遠乾不完的農活和永遠吃不飽的肚子。安文野越長越漂亮,從剛出生時的皺巴巴的小猴子變成了年畫娃娃,宋致遠為了不讓她受凍打破原則換了大房子,她卻越長越難看,從玉團子長成了小苦瓜瓤子,奶奶和爸爸越是看她越不順眼,一個月也吃不上半個雞蛋。
她們的人生,徹底錯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