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工人想得挺簡單,說反正是布,賣了就行啊,大不了便宜點賣,總之換成錢就能給大家發工資。
是的,因為現在單子少了很多,這廠裡獎金也肉眼可見的少了,雖然跟其它廠子比起來還是不錯的,但在拿慣了高工資的東紡人眼裡,這收入驟減啊。
不僅工人著急,安然其實也著急,但她知道再急也不在這三天兩天的,得先等小野高考完,她才能甩開膀子乾。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一到倉庫,管庫房的老李就上來叨叨叨,拐著彎的問她找到銷路沒,這麼多紡織品堆在倉庫裡是東紡從未出現過的情景,既得防火又得防潮,還得防蟲蛀,搞不好損失可就大了。
老李是個好老頭,很負責任的老工人,以前一直在精梳車間,後來安然允許大家申請調崗,把身體條件、視力條件和文化程度不合適的工人換到簡單的崗位,工資雖然低了,但廠裡放心,工人也樂意。
“老李叔你彆急,就多放幾天,壞不了。”
老李咂吧咂吧嘴,欲言又止。
安然知道他要說啥,工人操心的是有沒有獎金發,可她還得擔心供需關係的改變造成的價格跳水。
誰都知道隻要把價格降到足夠低就能處理出去,可這樣大批量的超低價產品湧入市場,是會造成同類產品價格波動的,而且是大幅度波動,這個夏天正是全國物價普漲的時候,忽然出現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狀況可是很棘手的。
國企的存在不僅僅是創造經濟價值,還有穩定物價的社會責任。
所以,到底要怎麼處理,她還沒想好。
“廠長,有人找。”衛東來到倉庫門口,顯得挺著急。
安然趕緊出去,“這次又是誰?”
“嚴副,說是有急事。”
嚴厲安在她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茶幾上的水一口沒喝,顯然也是等得著急了,“小安你可來了,有個事還得麻煩你。”
安然示意衛東先出去,這才正色問:“是不是劉雨花的事?”
“正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她嘴裡還有東西沒吐出來,咱們也想了很多辦法,但都沒效果,現在的情況是,她提出要求,交代可以,但必須你去見她一麵,她有話要對你說。”
嚴厲安以商量的語氣說,“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去,反正現在可以確定的犯罪事實也足夠讓她判無期了,隻是有些事情,上頭還是想弄清楚……”
到底她還跟哪些勢力有勾連,到底出賣了多少秘密,她收買的線人到底還有哪些,這些事必須一次性調查清楚,連根拔除。
安然了然,“那行,現在就去嗎?”
嚴厲安一喜,但也怕她其實不想去,是礙於他的麵子才這麼說,“小安咱們這關係多的不說,你不用勉強的。”
安然笑了,“我不勉強,走吧。”
她也想看看劉雨花到底還有什麼要說的,順便還想問問,她安然還有哪裡對不起她?讓她上輩子搞死不說,這輩子好不容易她自己重生了,不是想著把身體養好,做一個健康的快樂的正常人,而是變本加厲的反社會。
為了方便她們說話,嚴厲安給她們安排一間單獨的小房間,劉雨花坐在一把小板凳上,雙手放在身前,一張獼猴桃臉更黃更青了,濃重的黑眼圈十分駭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連續熬了一個禮拜……可安然來的路上已經問過嚴厲安,這段時間她可是睡得很香的。
安然一下就猜到——她的腎病又嚴重了。
腎不好的人,即使睡得再好,也很容易生黑眼圈,眼瞼水腫,泡腫無神,上輩子安然一直花重金給她買進口藥,做血液透析,很少有這麼嚴重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這雙泡腫的眼睛,安然心情有點複雜,這也曾是自己費勁心力,掏心掏肺養大的孩子啊,她咳一聲她就緊張,要是哪天看見黑眼圈嚴重她能緊張得一整天都提心吊膽……跟現在的小野一樣,她們哪怕一點點不舒服,當媽的都會放在心上。
“來了,你讓他們都出去,不然我什麼也不會說。”劉雨花看著嚴厲安,沙啞地說。
嚴厲安看了安然一眼,見她頷首,這才把人撤走,但也沒走遠,守在門外,一旦室內發生什麼能保證第一時間進來。這時候還沒有監控普及,但門和牆上都有玻璃,外麵可以看見裡麵。
安然坐到劉雨花對麵,想開口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安然?”劉雨花的聲音像從一把老舊的行將就木的二胡,她的病情一旦加重就會這樣。
安然沉默。
“告訴你吧,我是你的女兒,上輩子我是你嗬護在心口長大的女兒,我的真名叫宋虹曉,跟宋致遠一個宋,你知道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
安然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的都是事實,可對於害死了自己的凶手,安然也沒什麼好聖母的。
當然,劉雨花也不需要她說什麼,她自己彈了彈指甲,“你似乎不意外?”
“看來還是我低估了你,你也跟我一樣是重生的,對不對?早在十三年前你就重生了,所以逆天改命,我說的對不對?”
安然依然不說話。
“因為你重生了,所以劉美芬沒把我換給你,讓安文野偷走我的人生;因為你的重生,你沒跟宋致遠離婚,還找到了你的母親和外甥,同時當上村乾部,工會乾事,女工處主任,再到現在的國營大廠廠長……因為你的重生,你拯救了石萬磊一家,救下了李小艾,宋致遠也沒有犯錯,一路高升……嗯,讓我數數,你改變了多少人的性命呢?十個,還是二十個?三十個?”
十三歲的女孩,眼裡露出的是與年齡嚴重不符的陰狠與瘋狂。
“你改變了那麼多人的命運,可是你為什麼要改變我的呢?就不能放過我嗎?不要聰明,不要美貌,我就隻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想要爸爸的疼愛,想要一個愛我入骨髓的媽媽,想要一個無條件護著我的哥哥,想要一群有權有勢的優秀的好朋友,我有什麼錯呢?”
劉雨花的眼睛一瞬間變得猩紅,“你說過的,任何人都有憧憬美好生活的權利和自由,為什麼彆人都可以,唯獨我不行?我不配嗎?”
“我為什麼不配?你告訴我!”她聲嘶力竭地吼著。
嚴厲安想要進來,安然衝他搖頭,幸好外頭基本聽不見裡麵的聲音,隻是能看見她瘋狂的表情。
安然歎口氣,盯著她的眼睛,“你配,你跟小野一樣,本該配得上這時間所有的美好,哪怕上輩子發現你不是親生的,我也沒想過要剝奪你擁有的美好,從沒想過。”曾經,我的腎都為你準備好了,可以把命給你。
一個母親對你最好最純粹的愛,你都擁有了,可是你還是不滿足,不知道珍惜。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她?為什麼要把她接回來?”
安然哽咽,“因為她也是我的女兒,她在代你受罪。”那些磨難,本不該我的小野承受。
不過,心軟那是對小野,對著這個瘋批,安然非常平靜,平靜得甚至就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難道你以為,為了保住你的既得利益就要眼睜睜看著我的親生孩子受苦?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小野的媽媽。”
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溫度,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這種無視比怒罵更讓劉雨花受不了,“可你是我的媽媽!”劉雨花幾乎是在尖叫,像一個爭寵的小孩。
可是,安然沒辦法把她當小孩看了,小孩做不出毀了她的事業,氣死她,騙得老宋傾家蕩產,還想要淹死小野的事。
這是惡,純粹的惡,不是任性。
“劉雨花,我都不想叫你宋虹曉,因為這是對老宋的侮辱,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能成為我的女兒,那是劉美芬錯換了你們,是錯的,不該出現的事,你知道嗎?”
劉雨花冷笑,“說來說去,你就是看不上我唄,覺著我沒你的親生女兒漂亮,沒她聰明,還沒她健康。”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順著她青黃的臉頰滾落,“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要安文野那樣健康的身體,想要淋雨不怕感冒,想要玩水不怕發燒,想要吃遍學校門口的‘臟東西’……可是,上天給我這個機會了嗎?”
她低著頭,聳動著肩膀,先是嗚嗚咽咽的哭,哭著哭著又笑,聲音嘶啞得像一把古老的生鏽的鐵鋸,哭得人心裡毛毛的。
安然靜靜地看著,已經懶得再說一個字了。
無論說什麼,她都會往小野身上引,壓根不會想想自己曾對她的付出。
安然看向門外的嚴厲安,不耐煩已經藏不住了,隻想速戰速決,她的小野還等著她接呢:“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好好把自己知道的、乾過的壞事都交代清楚,隻要好好表現,以後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至於是二十年後還是三十年後,就看你命有沒有那麼長了。
“重新做一個隨時都有可能下病危的人嗎?如果那也算人,我願意跟安文野交換哦。”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來,讓安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就像她小時候第一次撒謊跟自己要錢去買橡皮時候,也是這樣的笑。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重生嗎?或者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恨她嗎?”
安然心頭一動,“為什麼?”
誰知劉雨花卻是吐舌一笑,像個真正的十三歲的古靈精怪的女孩一樣,俏皮地說:“嘿嘿,我不告訴你,我可以把我所有做過的事都交代,可我就是不告訴你這個。”
安然心裡一直毛毛的,一方麵是劉雨花的瘋批,一方麵也是她發現,劉雨花好像是在算著時間,等時間?因為她的眼睛時不時總是看向牆上的掛鐘。
現在是下午四點過十三分,距離小野出考場還有十七分鐘。
按理來說,上輩子她一直做阿飄,世間萬物哪裡都能看見,就是一直看不見她們,她曾經抓心撓肝想知道她們的結局,不知道小野有沒有順利生下孩子,她說生了孩子以後會去找她的……不知道宋虹曉是怎麼死的,病死還是壽終正寢?如果能找到合適的□□,拿著她那麼多錢,想要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要是能好好活下去的話,按理來說不應該還這麼恨她,這麼恨小野啊。
安然心裡忽然有個大膽的猜測,但下一秒,劉雨花忽然說,“媽媽,我想再叫你一聲媽媽,你能再叫我一聲‘曉曉’嗎?像每一次醫生下病危我被推進搶救室的時候,你握著我的手說,‘曉曉彆怕,媽媽在’……這一次你也陪著我,可以嗎?”
安然不知道她耍什麼花樣,但對小野的擔心已經蓋過任何情緒,她準備開門出去,隻是回頭冷冷地說:“你要我陪著你,那誰陪我的小野?”上輩子她被羞辱,被折磨,無數次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時候,誰來陪著她。
對不起,就是死,我也要讓你孤獨的死,因為你不配。
“好,那你就等著後悔吧,我在底下等你……們。”原本還哭得慘兮兮的劉雨花,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淡到詭異,安然心裡不好的預感更強烈了,“你是不是還做了什麼?你現在跟我說還來得及。”
劉雨花看了看掛鐘,“來不及了。”
說完就頭也不回,無論安然怎麼叫她,她也充耳不聞,甚至腳蹺二郎腿,哼唱起歌謠來:“你出大剪刀,我把拳舉起,巴掌伸出來,大家比一比……”
這是安然小時候教她唱的順口溜,沒有什麼現成的調子,就怎麼順口怎麼來,小野關於石頭剪刀布的最原始的概念就是從這首歌謠開始的。
兩個人,她都教過。
就這樣吧,她隻想馬上見到小野,一定要見到她。
嚴厲安跟她說了什麼,安然也沒注意聽,隻是機械的上車,發動車子,嚴厲安看她狀態不對,不敢讓她開,換自己過去,可開了一段,她就焦急地問幾點了。
“四點過十七。”
“還有十三分鐘,快點,能不能開快點?”
可這裡離八一學校本年就遠,哪怕平時正常速度也要開二十分鐘。
“幾點了?”
“四點二十五。”
“再快點,小野就快出來了。”
嚴厲安心裡也湧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到底怎麼了小安,能跟我說一說嗎?你跟劉雨花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安然不說話,她腦海裡一直回旋著劉雨花那句“來不及”了,她在下麵等她們,無疑說的是小野和她,這個劉雨花到底在玩什麼花樣!瘋批一定不會就這麼偃旗息鼓的,她嘴角的瘋狂不像是裝出來的。
“二十九了,但……前麵好像出車禍了,有個騎自行車的被拖拉機撞了,正在處理,預計要一刻鐘……”嚴厲安話未說完,就看見安然迅速打開車門,徒步狂奔。
安然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必須跑快點再跑快點,這是最重要的一次了,最後一次了,今天考完小野就是個大姑娘,可以走進她喜歡的大學,鑽研她喜歡的數學……穿過十字路口,再跑一段八百米長的馬路就是八一學校門口,交卷鈴已經打了,小野走出來應該要三分鐘左右。
安然覺著,自己一定可以跑到的。
可是,路上不下心撞在一輛自行車上,她跌跌撞撞跑了幾步,騎車的人想來扶她,她眼睛隻看著學校門口。
那裡,小野出來了,環顧一圈沒看見熟悉的車子,嘟嘟嘴,正準備自己背著書包走到馬路對麵,忽然一輛拖拉機衝出來,直直的奔著小姑娘而去……
安然目眥儘裂,嘴裡喊出“小野”兩個字,眼前就像放電影時出現的慢鏡頭一樣,拖拉機的每一個齒輪,每一縷柴油煙都分解得一清二楚。小野似乎也聽見了她的呼喚,想要轉頭看她,可是拖拉機就這麼壓過來了……
安然眼前一黑,隻聽見拖拉機緊急刹車,人群裡傳來驚呼,有人高喊“出車禍了讓一讓”。她像忽然失明了一般,隻看見模糊的人影慢動作回放,就是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身高,她想找小野,想去把她抱起來,她現在一定很疼吧……這個小姑娘從小最怕疼,卻最勇敢,總是能咬牙忍住,可是這次肯定忍不住的。
那得多疼啊,她的寶。
……
“小安你怎麼了?”嚴厲安扶起她,看向不遠處學校門的車禍,“你彆在路上站著,先去一邊休息,我們要先把那個女同誌送醫院,她為了救小野受傷了。”
“救小野?”安然原本忽然看不見的眼睛又亮了,“我的小野呢?她在哪兒?”
“你放心,她沒事,正忙著搶救那個女同誌。”
躺在地上的,是一個臉色蠟黃,一臉斑點的女人,上午她還說想親自對小野說一聲謝謝……是張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