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言商,宋明遠確實是個成功的商人,港城的服裝廠和書城的服裝廠隔著幾十個廣東省呢,怎麼說也不存在利益競爭,不說他們兄弟之間的私交,單從一個商人的角度來說也是穩賺不賠的事,他答應的概率應該不低。
安然想到這,很肯定地說:“確定,就看你願不願意我去求他。”
老宋皺了皺鼻子,就跟他閨女似的,“我沒什麼不願意,他總體來說不是個壞人。”
“是不是壞人不好說,你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時間有幾年?那時候三觀都還沒形成呢,什麼算壞什麼算好,現在已經多少年沒見了,可彆急著下定論。”
老宋有點不屑,“我相信自己眼光。”
好吧,安然也不想當杠精,他說是就是吧,反正她現在是要做生意,不是交朋友,宋明遠是好人或者壞人,又有多大影響呢?
“對了,彆打電話,最好是寫信。”宋致遠想了想,又說。
“為啥?有區彆嗎?”
老宋搖頭,看著刀下的南瓜,不願多說。
南瓜餅其實很簡單,比綠豆餅簡單多了,因為是沒餡兒的,隻需要把南瓜蒸熟搗碎揉進麵裡,再加點白糖,搓城圓餅狀,清油一炸就金黃焦香,甜絲絲的,剛出鍋老宋就一個人吃了三個。
他們隻用了三分之一的南瓜,還剩下大半打算留著小野回來炸給她吃,這也是她愛吃的。
這段日子不在家,兩口子念了多少遍“小野”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不,老宋吃了五個小餅,就不舍得吃了,說是萬一小野明天就回來呢?這可是她最愛吃的南瓜餅。
安然覺著,老宋真的老了,居然有種像老年人記掛孩子的既視感了。
“安阿姨你們家是不是吃南瓜餅了呀?我媽讓我來聞聞。”石榴站在門口,大聲問。
老宋不動聲色把廚房門擋住,“沒吃。”
“我不信,我都聞見了,我媽說準是南瓜餅,沒餡兒那種。”沒去旅遊成的石榴嗅了嗅鼻子,總覺著宋叔叔有點小氣,一點也不像她爸,她爸可是做了啥好吃的都會給鄰居們分享呢。
話說,石萬磊自從調到書城市來,所在的區公安分局離603不遠,每天早中晚隻要他有時間都是他做飯,蕭若玲徹底成了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奶奶,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拎著個小皮包,踩著高跟鞋來回於家屬區和研究所之間。一開始大院裡的婦女們少不了要說幾句,這個蕭研究員漂亮是漂亮,就是有點冷若冰霜,又有點那啥,大家都不喜歡她。
可後來一看,人除了冷傲一點,風情也隻是對著自家男人才那樣,對彆的男人看都不帶看的,好像也不是啥大問題?況且人家裡是海城的,有錢人,自身又有本事,打扮一下又怎麼了?大院裡偷摸學著她打扮的人多的是,大家都自以為彆人看不出來而已。
安然給石榴腦門上彈了一下,“你媽是個懶鬼,咱們不給她吃,你偷偷吃了再回去,乖啊。”
油津津甜絲絲的南瓜餅實在是太好吃了,表皮酥脆,內裡軟糯,她一張嘴咬掉半個,眯著眼睛說:“我待會兒跟我爸說,讓他學著點兒。”
“哎呀阿姨和叔叔躲著吃好吃的!”二十歲的大姑娘薑麗娟,現在神誌越來越清醒,不僅憨氣沒了,還得到李忘憂真傳。
仿佛頭頂上長著兩根天線,總是能接收到彆人不想讓她聽見的消息,這一嗓子嗷得,房平西和李小艾都過來了,都用一副“你看著辦吧石榴都有我也得有”的眼神看著安然。
於是,本來是兩口子做來改善夥食的,被左鄰右舍給瓜分個一乾二淨,老宋氣得鼻子都歪了。
安然憋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看時間才八點半不到,看著電話機無語。“老宋,哪天讓電話局的來看看,能不能安有撥號鍵那種?”
跟全國大部分座機一樣,安然家的電話機還沒有撥號鍵,都是手搖式的,得先打到電話局,分機撥出去才行,國際長途太麻煩了,最有效的聯絡方式還是——寫信!
老宋在廚房裡洗碗刷鍋收拾灶台,“不用電話局,我給你改裝。”
安然在書桌上鋪開兩張報紙,拿出信簽紙開始寫信。主要內容就是說明自己現在廠子的轉型困難,直截了當提出能不能選派幾名工人去他的廠裡學技術,她會按照市價給他交學費,如果他不介意的話,能直接派幾名老師傅過來手把手教授就更好了,安然願意提供食宿和額外的學費……畢竟,比起自己的工人過去,對方工人過來無論是效率手續還是經濟上,都更劃算。
當然,不敢保證他一定會同意,安然還得雙管齊下尋找彆的出路。她去年在經濟特區學習的時候認識了幾個這一領域的翹楚,她也打了幾個電話過去寒暄,先把關係維護著,萬一宋明遠那邊不同意的話,她就打算在國內自尋出路。
做著兩手打算,廠裡的機器肯定也不能停,不僅不停,她還要讓生產線加大產能,把所有能用的人手和機器都用上,一天二十四小時轟隆隆地響個不停,不知道的還以為廠子訂單火爆得不得了呢!
可真實情況隻有東紡的人清楚,老工人們愁得不行,這家裡這麼多張嘴巴等著吃飯,廠裡已經連續三個月沒發獎金了,安廠長以前乾啥都行,他們都支持,畢竟是切實提高大家收入的舉措,可這一次……有人開始有意見了。
這不,安然正在辦公室寫計劃,籌備服裝廠的事,門就被敲響了。
“衛東?怎麼了?”
張衛東一張臉有點著急,“他們,精梳車間有幾個工人罷工。”
罷工?安然一愣,“怎麼說?”
事情是這樣的,眼看著倉庫就快堆不下了,雨季也來了,管倉庫的工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一天要往廠辦跑好幾次,都是來打探消息的,原本以為既然賣不出去,怎麼也是要先停產,然後趕緊找銷路,能處理多少是多少的,怎麼安廠長不僅不停產,還加大產量,另外也不多安排幾個推銷員出去,反倒把所有人手集中到生產上來……你就說吧,誰不著急啊?
工人們的焦慮是會傳染的,尤其是老工人,在他們多年的工作經驗看來,這種顧頭不顧尾的盲目擴張行為,實在是風險太高,高到他們都覺著這廠子要被搞廢了。
而年輕工人們,倒是沒有這種焦慮,因為他們的目標已經瞄準了廠子外的鄉鎮企業家們,私營業主們。眼看著那些曾經考不上大學的吃不飽飯的農民和城市無業遊民們,紛紛搖身一變背上人造革皮包,穿上全新的西裝皮鞋,成為遠近聞名的萬元戶。再一看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工人身份,除了給自己帶來每個月百來塊的工資,和偶爾逢年過節的一點米麵糧油,日子依然是苦巴巴的熬著。
任何一個年代,工人的生活水平都隻是處於餓不死,但也吃不好的水平,他們舍不得進飯店,舍不得買新潮的衣服皮鞋,舍不得燙頭發,舍不得……因為沒錢。
以前的私營業主那是投機倒把,是要坐牢的,可現在呢?那是國家都發紅頭文件承認他們身份合法,鼓勵大家學習的對象,年輕人們蠢蠢欲動了。
東風紡織廠因為福利還不錯,暫時看不出來,可彆的單位,已經陸續有人辭去鐵飯碗,下海經商了。
眼看著下海的一年蓋新房,一年又買摩托車的,東紡這些發不出獎金還要不停勞動的工人坐不住了。
“這個月到今天已經有三個青工辭職了。”張衛東有點焦慮地說。
安然知道名字,這都是平時在廠裡就思想很活躍的“積極分子”,他們辭職安然一點也不意外。她語重心長地說,“彆著急,這是趨勢,明年下海經商的人隻會更多,咱們攔不住的。”
“可是……”他猶豫一下,“外頭都在傳,因為廠長要搞服裝廠,把工人都嚇跑了,一紡和二紡都在看咱們熱鬨呢。”
雖然是兄弟單位,可現在企業擁有更多大自主權後,競爭關係也越來越明顯,“看對手的笑話”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以前安然跟著高省長大刀闊斧搞改革,一會兒產研結合,一會兒職工大學,一會兒新招工人的,哪一個點子都要被大會表揚,她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同誌代表整個行業去到處去作報告,同行誰不酸啊?
現在終於敗走麥城了,對手沒落井下石,隻是笑話幾句,安然覺著完全能接受。
衛東雖然能乾,但終究是還年輕,“你啊,咱們走自己的路,他們愛說就說,哪一天要是沒人說咱們了,那說明咱們東紡就徹底玩完了。”
衛東咧嘴一樂,“是,廠長。”
“走,看看去。”
所謂的“罷工”,倒是沒有安然想象中的嚴重,就是工人們在那兒站著,不開機器,不乾活,但也沒抽煙打牌吹大牛,安然定的工作紀律就是這樣的,隻要大家還願意遵守她的紀律,那說明就是還願意聽她的話。
“同誌們,大家這麼站著也不是事兒,要是有什麼意見,隻管跟我去辦公室,今兒的活就先停兩個小時,咱們把這事好好的聊聊,有啥意見和建議大家隻管提。”
她積威不淺,大家誰也不敢真跟著去。
安然又笑了,“放心,我安然說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大家有什麼意見直接說,我會讓人記錄下來,不會特意記你們名字,更不會時事後為難和克扣工資。”現在要緊的是搞清楚為什麼罷工,知道大家的訴求,然後儘快解決好,把問題的火苗扼殺在內部搖籃裡。
有些問題捂是捂不住的,萬一哪天鬨出去,上頭可不會再那麼好說話,吃掛落的還是安然。
於是,三四十名工人浩浩蕩蕩來到會議室,安然讓大家坐下,又叫人給他們泡茶水,自己找來一個話筒,開始一一詢問大家的訴求是什麼,而張衛東和錢文韜就負責記錄。
工人們的訴求很簡單,也很統一,一個是發獎金,一個是給廠子找出路。
老工人們也不怕得罪領導,細數東紡這幾年來的發展曆程,從建廠到招工到培訓上崗,再到一次又一次的技術革新,成為整個係統乃至石蘭省有名的國營廠子,不可否認這有很大部分都是安廠長的功勞,但現在時代變了,年輕人的心快留不住了,他們還是希望廠子能趕緊想辦法把倉庫裡那些積壓的成品賣掉再搞生產。
安然知道,老工人跟青工不一樣,他們沒有多少文化,一輩子乾這個,出去下海經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能留住,也必須留住的中堅力量。
這些人,才是真正熱愛廠子,想要東紡越來越好的人。
所以,她迅速讓人把孔南風叫來,“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代所有工友感謝大家為咱們共同的未來而操心。”她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才直起來。
剛才還鬨哄哄你說你有理我說我沒錯的工人們,都不說話了,人心都是肉長的。
安然見孔南風來了,說:“下麵請孔副廠長給咱們介紹一下目前廠裡的財政情況,怎麼樣?”
目前,廠裡的財政也不容樂觀,因為訂單驟然減少,而原材料的購入卻不斷持續的,隻出不進的狀態下,賬上已經沒有多少流動資金了,滿打滿算也就五萬現金存款,為了保障大家接下來兩個月的生產秩序,誰也不敢發獎金。
“獎金是跟咱們廠的效益掛鉤的,沒有大的訂單我相信大家都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現在物價上漲得厲害,我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難處,隻希望大家互相體諒一下,等咱們熬過這個難關,以後獎金我會按全年十二個月平均的80%補給大家,差三個月補三個月,差半年咱們補半年,大家覺著怎麼樣?”
因為她經常下車間,跟工人接觸也多,說實在的她說話比以前沒退休的羅書記還管用,好使。
有人想了想,“那廠長,能不能給發個文件,全廠說明?”
“行,廠辦發文件可以,但是因為你們今兒帶了個不太好的頭,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個車間也會有樣學樣,到時候我不可能每次都承諾,每次都要出來解釋……大家看這個問題怎麼解決比較好呢?”
這就是把皮球踢過去,我給你們承諾可以,給你們獎金也可以,但你們犯錯就得付出代價,要是大家嘗到了鬨一鬨就有糖吃的甜頭,以後不就成了按鬨分配了嗎?那還需要勞動嗎?把“按勞分配”四個大字至於何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還是很愧疚的。
畢竟,財務狀況在這兒擺著,孔副廠長不至於說謊,廠長跟他們說這麼多就是信任他們才給他們交個底兒,這種被大領導信任的感覺讓他們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和責任感,作為東紡人的自豪。
於是,有人說:“廠長,咱們保證,絕對不會把今天罷工,哦不,停工休息兩個小時的事說出去,誰要是說出去,咱們整個精梳車間三四十號大老爺們就第一個不同意,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誰要是罷工鬨事,咱們第一個教他們做人,大家同不同意?”
“我同意!”
“我們同意!”
安然倒不是真要他們幫著乾啥,就是要他們表個態,有他們的表態,自己發文的時候就能順著這個態度,把醜話說在前頭,讓秦京河把補發獎金這事的前提條件說得一清二楚:遵守國家法律法規和單位規章製度,不得無辜曠工、鬨事,不得違反勞動紀律,破壞勞動秩序,否則獎金一分不補。
這種條件隻對真正的勤懇的老實人管用,至於那些思想活躍的積極分子,反正既然留不住,那安然也就不費力八斤了,愛走就走,下一個更香。
眾人一走,張衛東對她由衷的豎起大拇指,“廠長原來是這個意思!”高啊,搞半天原來是一箭雙雕,既能安撫人心,維持生產秩序,又能就著這個坡把待不住的,心野了的人篩出去,到時候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當然,安然耐心很好,她不急,哪怕是賬上隻有五千塊,甚至負資產她都不急,現在積壓得越多,說不定到時候還賺得越多呢?
更重要的是,小野幾個孩子遊玩一圈後,幾乎把整個江西福建都給玩遍了,終於頂著一張張黑梭梭的小臉回來了。
這一次石榴沒去成,隻李忘憂跟他們去,也就一個月沒見,安然居然有點分不清李忘憂和安文野……遠遠看去倆姑娘一樣高一樣長手長腳,還一樣的黑。
老宋看著自己那一齜牙,可真白的閨女,心疼壞了都,“這是天天去烤紫外線嗎?”
“那不叫紫外線,叫風光,嚴奶奶帶咱們去了好多地方,從廬山到武夷山,從鄱陽湖到泉州港,從贛派騎樓到土樓,再從……“嘚吧嘚吧,十三歲的小野終於第一次真正走出去,看到祖國大好河山了,果然整個人氣質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說不上哪兒明顯的變化,以前她的知識來自書本和大人的隻言片語,可現在她開始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片土地,開始用自己的眼睛穿越山河湖海。
小野,將超越他們,成為比她的父母更優秀更有趣的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