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覺心煩意亂。回到竹林苑後,青陽已經把水團子放到師尊臥房的被窩裡休息。但看著床榻上靜靜安睡的幼崽,孟亦覺卻遲疑了,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上榻把它摟在懷裡。
他知道,經過先前那一茬,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悄然改變了。
自己終究還是沒法像過去那樣單純地看待水泠淵,關於水魔的很多事情,是超出他的想象和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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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困又倦,孟亦覺一回屋便靠在床榻邊的竹椅上,昏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的時候,他身上新搭了一條被單。
他一側過臉,就看到化作人形的水泠淵半跪在椅子邊。一雙晶亮的水色眸子正在近前,靜默地凝視著他。
“泠淵……?”
麵前的水泠淵外貌已完全變化,褪去了孩童時帶點稚氣的嬰兒肥,變成了瘦高清俊的少年模樣。肩頸上猙獰的魔紋也已消失,隻有眼部周圍還留下淡淡的痕跡。
見師尊醒來,他打開食盒,從裡麵拿出幾隻盛著滿滿食物的碗碟,將之一一擺放在桌上。
一開口,聲音也從原先的軟糯變得低沉清冷,完全是少年人的聲線。
“師尊,吃點東西吧。”
孟亦覺慢慢坐起身,目光落到水泠淵身上。
“你……還好嗎?”他開口,感到喉中乾澀不已。
水泠淵沉默了一下,說:“我已經恢複了。”
師徒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暫地交接,水泠淵輕輕避過了師尊的目光。
孟亦覺目光下沉,打量著少年毫無血色的口唇和蒼白的臉頰。擺盤的時候水泠淵的雙手一直微微發顫,這一點逃不過他的眼睛。
水泠淵一言不發,孟亦覺也就不再問,拿起碗筷吃了起來。
最近幾天一直呆在陰冷的山林裡,他也沒吃上什麼好東西。碗裡的飯菜看起來出自青陽的手藝,葷素搭配,清淡可口,讓他吃得很舒服。
進餐快要到尾聲的時候,孟亦覺忽然聽到水泠淵的喉嚨裡傳來低沉的悶聲,儘管隻是很小的動靜,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抬眼一瞧,隻見水泠淵的唇角慢慢滲出一絲血跡。他臉色煞白,額前爬滿了細小的汗珠,唇微微發抖。
“水泠淵!”孟亦覺豁地站起身,厲聲道:“你的傷根本就沒好!你……”
之前泠淵失去理智攻擊雲暮汀的時候,被她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肋骨上。他當時雖然很快就爬起了身,但僅僅是因為魔氣紊亂讓他一時忘記了痛覺。這會兒意識恢複,內傷的後遺症自然也迸發出來。
但水泠淵隻是不著痕跡地抹去嘴角的血跡,淡淡搖了搖頭:“師尊不必擔心。我今日吃下了大量魔氣,有充足的體力複原傷勢,捱過一晚就沒事了。”
“不行啊泠淵,這肯定很疼,再怎麼樣也得吃點藥吧,你去找你的青陽師兄……”
泠淵輕輕地搖了搖頭。
“師尊,就讓我受著這種疼痛吧。這是我應得的懲罰。”泠淵輕聲說,“我無法壓製魔性,不但失控打傷了雲師姐,還害得師尊這樣擔心我。我必須牢牢銘記這種痛苦,來時刻提醒自己魔性失控會有怎樣的後果。”
孟亦覺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伸手握住泠淵的手指,感受到指尖傳來的涼意,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由得憶起最初從山洞裡把水團子撿回來的那一幕。那時候他僅僅覺得這幼崽可愛,他想養著它,但卻真的沒有仔細考慮過把一隻水魔帶入一個仙家宗門,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而現在,他可能正在慢慢承受這種後果。
看到師尊的麵龐上浮起憂色,水泠淵道:“師尊,我明日會去向雲師姐鄭重道歉。”
孟亦覺點點頭,“嗯,把我這裡的傷藥也帶上。”他從抽屜裡拿出幾張全新的狗皮膏藥。
這藥對人和異獸治療骨肉傷都很有好處。他把藥放進泠淵手裡,又揉著他腦袋上黑色的碎發,放柔了語氣。
“泠淵,你可以把當時的境況同師尊說說嗎?”
水泠淵點頭,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當時他引著鬼瘴一路逃入穀底,眼看前方沒了退路,後方那些惡心的鬼氣便都一擁而上,像饑餓的虎豹那般想要將他分而食之。
鬼瘴來得太多、太猛,就連魔晶骨也無法震懾。
水泠淵被無數張血口撲咬、撕扯,在劇痛中快要失去意識,卻硬是強撐著,在最後一刻冥冥中覺醒了一股力量。
心口附近的某處位置,好像突然被“打開”了。一種全新的、不曾感覺過的力量,正在釋放。
仿佛有無形的神明引導著似的,泠淵就勢抓住離自己最近的幾股鬼瘴,大口吞入了體內。
之後,便是源源不斷的吞噬。
那些肮臟怨毒的氣體充斥著他的腹腔,與他融為一體。水泠淵的頭腦中回蕩著無數怨靈的尖叫,將他自身的神智衝得七零八落。
混沌間,他隻看到師尊的臉,卻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再後來,他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輕撫著他的額頭。現實與幻境不斷交錯,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幼崽時期,師尊抱著他輕輕哄著,“團子乖……”
暖流在他周身循環。神智逐漸恢複,精力卻已見了底。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縮回了團子模樣,圓鼓鼓躺在被窩裡。
一側身,就看到師尊在自己床邊的竹椅上,歪坐著睡著了。
由於早先吞噬了大量魔氣,泠淵很快再度變為人形,外貌也成長了許多,從小小孩童變為清俊的少年模樣。
少年給師尊搭上一條被單,而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門,從灶屋裡端來師兄做好的飯菜,呆在師尊身邊等著他醒來。
“師尊,失去理智的那時候,我眼前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得清的就是你。”水泠淵悶聲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師尊身邊的一切,不論是誰,全部驅逐。沒想到……”他低下頭,“我誤傷了師姐……”
他攥緊了蒼白修長的手指。不敢想象,當時徹底失去神智的他如果連師尊也認不出了,如果他誤將劍鋒指向師尊的咽喉,這時的他恐怕會悔青了腸子,痛不欲生。
想到這裡,他一陣後怕,突然走上前,在孟亦覺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泠淵,你這是……”
“師尊,我犯下大錯,請您管教、責罰我吧!”水泠淵目光強烈地望向他,眼神深沉而堅決,“如若我再次失去神智,後果不堪設想。在下一次危機來臨前,我會努力壓製自己的魔性,絕對,絕對不會,讓這次的事件重演!”
孟亦覺的手搭上他的肩頭。隔著單薄的衣衫,他能感受到麵前少年的身軀上已覆著薄薄的肌肉。他低下頭,看到那和人族幾乎毫無差彆的俊逸臉蛋近在咫尺……
水泠淵看起來太像一個人了,若不是今日那件事情,孟亦覺幾乎忘了他是魔物。
人有人性,魔有魔性,這本沒有什麼錯。
水魔的天性便是嗜血和吞噬,壓製魔性,真的可能做到嗎?如果失敗了,會不會有更多像雲暮汀這樣的無辜者受難……
“我想做一個正常人,我不想傷害大家。”水泠淵從肩頭拿起孟亦覺的手,讓他的掌心貼上自己冰涼的臉頰。他聲音低啞,喃喃地:“被鬼瘴擾亂的時候,我唯一能記得的,就是師尊……師尊,我害怕,請幫幫我。”
他一開口帶著顫音,委屈又愧疚。水泠淵向來穩重懂事,這可憐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孟亦覺極少見過,更無法拒絕。
這可是他一手撿回來帶大的崽,如果連他都放棄他,那還有誰能夠收留他,養育他,給他溫暖。
孟亦覺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泠淵,你先起來。”
水泠淵悶悶地,“師尊,我再也不亂吃東西了。”
孟亦覺笑了下,“吞噬是水魔修行的主要方式之一,你沒必要因噎廢食。上次麵對炎猖,你不也是用這招打敗了當時比你更強的炎猖,救了師尊嗎?”
他把水泠淵扶到榻邊坐下,安撫地拍拍他,“招式沒有對錯之分,關鍵是該如何使用它。泠淵,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壓製魔性,合理地使用‘吞噬之力’。”
水泠淵咬了下唇,眼眸在黑暗裡燃起一抹亮色,“師尊,隻要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師尊當然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
孟亦覺伸手攬住他。
眼前這副少年的身軀精瘦高挑,身量已不比自己小多少。
曾經略顯稚氣的可愛臉蛋上也褪去了那點兒嬰兒肥,初步顯現出較為鋒銳淩厲的輪廓,眉眼俊美英挺。
他暗自感歎,這孩子長得這樣快,自己沒法像以前那樣把他整個圈在懷裡或抱起來了。而且指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比自己長得更加高大。
孟亦覺把手收了回來,嘴上雖笑著,心頭不知怎的閃過一絲失落,“我們泠淵已經是大孩子了啊。”
可當縮回原形的時候,那水團子竟然還是原來那麼小小的一點,真是好神奇。
水泠淵把頭埋在他肩膀上,用慵懶的低音軟軟地嘟噥:“師尊,我離長大還遠著呢。”
孟亦覺拍拍他,笑道:“你看看你都長高了這麼多,完全就是個小少年了嘛。”
水泠淵委屈,“師尊,我才十歲呢!”
“十歲?”感覺到他肌理分明的身軀沉甸甸地掛在自己身上,孟亦覺啞然失笑,“十歲的魔物可不是幼崽了。”
“才沒有,我就是要師尊抱,今晚還要和師尊一起睡。”水泠淵粘著他不願放手,“師尊不準趕我!”
似乎急於證明自己還是個寶寶,水泠淵當著孟亦覺的麵縮回了一隻圓鼓鼓的水團子,像從前那樣鑽到了他的懷裡,翻身朝上把軟軟的肚皮露到師尊麵前,搖著很小的尾巴。
“咕嘟咕嘟……”
見團子眼睛烏溜溜地盯著自己,孟亦覺無奈地揉揉它的肚皮,“行吧,小團子,真拿你沒轍。”
洗漱完後,孟亦覺困倦不已,很快蜷縮在被窩裡睡著了。
他懷裡的水團子卻睜著夜視極好的一雙眼,靜靜注視著他的麵容。它的目光在黑夜裡流轉,細細描摹著他的麵部線條和身形輪廓。
它如往常一樣貼在他心口的位置,聽著他胸腔裡平穩的心跳,留戀地嗅著柔軟發絲間的淡淡藥草香氣。
水泠淵想,他要用全身心記住他,牢牢記住他。這樣如若某天再度墮入無儘的混亂中,他便至少不能忘記他的模樣,不會傷害他。
這樣想著,便愈發移不開目光,抓緊一分一秒銘記他的氣息。
水泠淵縮在他的懷抱裡,身體發膚都眷戀著他的溫度。
不過,這樣被師尊抱在懷裡的日子,應該不會太久了。他想著。
師尊,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等著我長大。
但是再等等,再等等吧師尊。有朝一日我會變得足夠強大,那個時候我的懷抱,也會成為你的依靠。
圓團狀的身軀輕輕貼著師尊的臉頰,水泠淵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