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覺靜靜地靠在泠淵的懷裡。
隔著衣衫,他感受到少年的心臟在有力的跳動。
泠淵的呼吸,泠淵的臂膀,泠淵的……一切,都那麼近、那麼真實,就活生生地存在於他的咫尺之間。
此時此刻,泠淵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不會走。
或許是過去的美好都得來的太輕易了,竟令他從未徹底地體悟到,原來泠淵留在身邊的每一分一秒於自己而言,都彌足珍貴。
然、然而……
魔尊的話語乍然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反反複複,不停地閃回。
“你心太軟,舍不得,把他養廢了。”
“魔的一生很長,而你,終歸是他漫長生命中的過客。”
“你不可能教養照顧他一輩子,陪他走到頭。”
孟亦覺驟然攥緊了手指,顫抖著出了聲:“不……”他無法想象、他完全無法想象,甚至從來都沒有想象過,有一日水泠淵會離開他,離開他的身邊,從他的生命力徹底消失,此生再也不見!
剛剛平複的心緒霎時間沸騰、點爆,孟亦覺猛地抱緊了泠淵,控製不住地紅了眼眶:“不、不要……不可以走……”
“師尊、師尊,我沒有走。”泠淵心疼地擁住他,捧起他的臉蛋,“師尊你看著我,我現在就在你的麵前,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答應過你的,師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告訴我,好嗎?”
孟亦覺雙眼迷蒙地看著泠淵的輪廓,壓抑許久的事實終於破口而出,“……他回來了!”
這話一出,他再也止不住,顫聲道:“他回來了!他來了,他要帶你走……”
泠淵拿出帕巾,輕輕擦拭著師尊眼角的淚痕,“是誰回來了,師尊,彆急,把話說清楚。”
師尊從來沒有在他麵前崩潰過,哪怕是五年前蒙冤重病的那段灰暗日子裡,師尊都保持著堅韌的意誌,從來沒有、尤其是從來沒有在徒弟麵前失控過。
少年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師尊,‘他’是誰?”
孟亦覺垂下眼眸,“是你的……父親。”
那一瞬,水泠淵身體劇震,臉上寫滿不可思議:“師尊你……說什麼?”
孟亦覺看到他震撼的眼神,話一出口便再也無法挽回,他隻能狠狠心,把事情全盤托出:“你的父親,水魔尊主,他還活著,他……回來了。”
水泠淵注視著師尊漆黑的眼眸,下意識重複了一次:“我的父親,還活著,回來了?”
孟亦覺點了點頭,“嗯。”
水泠淵怔怔地看著他。
最初的震驚過後,少年逐漸恢複了冷靜的思考,輕輕地搖頭,“不會的,他早就死了,這麼多年來杳無音訊,怎麼會……”他乍然望向師尊,“你是怎麼見到他的,師尊,就連我自出生以來也幾乎沒有見過父親,師尊你是如何知道那就是他的?”
孟亦覺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方道:“我今日去湖心亭賞景,遇到了毒煙師,還有他的師父,就是……調製水毒的那個人。”
泠淵輕微一震。
“此人自稱名叫玉生煙,來自迷蹤門,但他一見到我,就直接問起了你的情況,連我們每晚共臥一榻這種細節都知曉,顯然是對我們監視已久。”孟亦覺閉了閉眼,“……泠淵,在這世上,能夠做到對水魔了如指掌、又非常留意你的情況的,除了你的父親水魔尊主,還能有……誰呢?”
水泠淵愣愣地看著他。
孟亦覺垂下眼眸。
“他還對我說,他覺得你在宗門成長得太慢了,說我一直小心地照顧你,把你養廢了。他要帶你離開人界,回魔域,他……”
孟亦覺捏緊了衣角,無助地望向泠淵,“他說過有一天會帶走你,離開我,再也不回來……”
被那人的話一次次刺激著心臟,孟亦覺茫然看著前方,毫無察覺地落下淚來。
他一直小心地在徒弟麵前不流露出脆弱的一麵。然而現在,他終於失去了控製。
泠淵可能會離開的這個事實一遍又一遍地刺痛著他的心臟,無窮無儘的恐懼沒過他的頭頂,令他透不過氣。
泠淵靜默地聽完師尊的敘述,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師尊,先彆急,好嗎?就算是……就算真的是他,我們也不必擔心。他要我走,要我離開仙門、跟他回魔域,但我又怎麼會輕易如他所願,他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麼?我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
孟亦覺眼神複雜地望向泠淵,“他很強……”
“師尊,倘若他真的強悍到無法阻攔的地步、又一心要帶我走,他大可以直接把我強行綁去魔域,而不必事先透露給任何人。”泠淵冷靜地說道,“然而他沒有那麼做,而是費儘周章偽裝成迷蹤門的修士,以毒煙師的師父的名義潛入延雲宗,又故意出現在師尊麵前,把準備帶我回魔域的計劃告訴師尊。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蹊蹺了麼?”
孟亦覺聞言一愣,隨即零星回憶起原文的內容。
在原書中,水傲天不到十四歲就被惡毒師尊所害,離開了皓月宗,在魔域摸爬滾打了十餘年,最終與自己的父親——前代魔尊相遇。
那時的水傲天已經徹底墮魔,拋卻了一切情思和倫常,吞噬了無數魔丹,成為世間頂級的強者。魔尊見他實力強悍、又是自己的親生血脈,便邀請他加入自己的隊伍,踏上征程。
父子二人表麵聯手征伐四界,實則各懷心思,都對對方的魔丹生出了貪欲。
在接連征服了魔域、大荒、幽境,並一統人界之後,父子展開了最後的對決。
最終水傲天技高一籌、在搏命中勝出,吞噬了父親的魔丹,成為九天之下唯一的霸主。
熟知原劇情的孟亦覺深深地知道,這位水魔尊主是整個修真界最大的野心家,他實力深不可測,相比於他們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位敵人都要恐怖。
而現如今,事態發展完全改變,泠淵一直呆在皓月宗,許久不曾踏入魔域。魔尊卻在延雲宗出現了,而且初次露麵的時間比原劇情中提早了數年。
數年之差,足以帶來很大的偏移。
孟亦覺眉頭緊蹙。他無法估量,如今出現在他麵前的魔尊究竟實力如何、什麼來頭,潛入延雲宗又有何具體的目的。
但正如泠淵所說,魔尊故意“打草驚蛇”,背後一定另有籌謀。
“這事裡頭的疑點太多了,我們尚不知魔尊是怎樣監視我們的行為細節,又為何喬裝潛入延雲宗、在師尊麵前故意暴露身份……”泠淵慢慢道,“但是我覺得,我們暫時還不必恐慌。至少現在延雲宗現在舉辦仙盟聯考,有來自各個門派的大批高手坐鎮。魔尊雖然放出話來,但沒有付出行動,說明他也並不敢在此明目張膽地動手。我們如今呆在延雲宗,相對來說比較安全。”
孟亦覺點了點頭,開口道:“我此前也想過這個問題……魔尊既然敢在我麵前暴露身份,還說出自己的計劃,要麼就是有著絕對的把握,隻想故意挑釁我;要麼……他其實是在賭,雖然嘴上說著一定會帶你回魔域,但其實他根本沒有能力完成這一切,所以他故意‘打草驚蛇’,來試探我。”
泠淵附和:“不錯,而且從他的舉止來看,我覺得後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他攬過師尊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的頸窩,“師尊,不怕。現在的我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我變得很強了,可以保護自己,還可以保護師尊。魔尊他想憑著幾句話就讓我們方寸大亂,他想得美。”
“嗯。”孟亦覺聞言笑了一下,“泠淵,你說得不錯,我不能先亂了陣腳。抱歉,是師尊失態了。”
“師尊不用說抱歉,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孟亦覺心裡微微地放鬆了些。“魔尊既然此時出現,八成準備在仙盟聯考期間動手。我們既已知道他的存在,就不用坐以待斃,可以開始做一些調查,做好應對的準備。”
見師尊心情舒緩,泠淵隨手攏了攏他的發絲兒,“好。”
他扶著師尊在座上坐好,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師尊,無論你遇到什麼事情,有什麼困難,都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裡默默地承受。好嗎?”
少年的眼底柔情似水,看得孟亦覺臉色微紅,不自覺咬著唇,乖乖點頭:“知道了。”
兩人相視一笑。
“師尊,歇息會兒吧。”
孟亦覺心身疲憊,便接受了泠淵的建議,在榻上睡下。
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心思卻不如往常寧靜。
泠淵看出師尊的不安,坐在榻邊,握著他的手。一直到師尊的呼吸逐漸深沉,他才輕輕抽出手來,出了房間。
而後,他徑自走向旁邊白霄真人的屋子。
*
大灰狼正蹲在屋門口,吧唧吧唧地啃著師尊給他的雞腿。一見水泠淵靠近,它立刻凶巴巴地嚷起來,揮著爪子要趕他出去。“嗷嗚嗚!”
泠淵側身躲過灰狼的一記飛撲,淡定地問道:“顧朗,你師尊在嗎?”
灰狼不聽泠淵的問話,跐出牙狠狠地啊嗚一口,試圖去咬他的手,卻反被泠淵揪住耳朵,拎到跟前又問了一遍:“白霄師伯可在屋裡麵?”
灰狼在空中撲騰幾下,無果,氣得變回了人形,大罵:“臭團子,本狼不想和你說話!”
“我不是來找你的。”泠淵淡淡道,“你的師父呢?”
“找我師父乾嘛,我師父才不會見你!臭團子,快走開!”
見顧朗眼淚汪汪、一臉悲憤的模樣,水泠淵不由得蹙眉,“你怎麼了,平白無故說什麼呢?”
“裝什麼糊塗,就是你截了本狼的胡!”顧朗咬牙切齒,“你奪人、哦不,奪狼所愛!”
“奪你所愛?”水泠淵冷漠,“師尊本來就是我的。”
顧朗一聽就急了眼,大嚷起來:“臭團子,你不要臉!!”
回想起那日小師叔被團子搶先一步抱在懷裡轉圈圈,顧朗又不甘又委屈,嘴巴一扁,坐地號啕大哭起來:“臭團子你沒有心,你把小師叔還給我!哇啊啊啊——”
失戀的狼崽痛心疾首,涕淚橫流。
水泠淵無語地看著他,幾次欲打斷叫停,可狼崽隻是捂著耳朵一個勁兒大叫:“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反而號得更大聲了。
他的哭聲震耳欲聾,很快驚動了附近的人。不多時,隻聽屋裡傳來白霄真人的聲音:“顧朗!又在外麵亂叫什麼?”
水泠淵繞過哭天搶地的顧朗,前去敲了敲門。
白霄真人很快來開了門。他顯然是剛剛午睡起來,身上隻倉促披了件外袍。
見是泠淵來了,白霄真人略有些驚訝,“哦,是你呀?來,快進屋。”
水泠淵禮貌地謝過師伯,正要進屋,顧朗往前一撲,死皮賴臉地抱住他的小腿:“不準進我師父屋裡!”
“不許胡鬨!”白霄真人氣得拿拂塵連敲了顧朗幾下,但顧朗怎麼也不願意放泠淵進屋。
水泠淵定定地看了看顧朗,忽然開口:“顧朗,我是為了師尊的事情來的。”
顧朗頓時動作一滯,眼睛滴溜溜地轉動:“小師叔?他出什麼事情了?”
泠淵抬了抬下巴,“你先放開我,我們到屋裡說。”
顧朗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過想到任何恩恩怨怨都沒有小師叔重要,他隻好強忍下一口氣,鬆開手,跟著水魔進了師父屋裡。
剛一落座,泠淵便直截了當地問:“白霄師伯,我想問問,師尊今日去湖心亭遊玩,可有遭遇什麼事?”
“喔,你說這個啊。”白霄真人回憶了一陣,說道:“是這樣,你師尊在湖心亭和那個迷蹤門毒煙師的師父談了一刻鐘的話,回來後就變得恍恍惚惚的,但具體談話內容我也不知。”
他說著,突然咦了一聲,“你師尊他不會現在還暈乎著吧?”
泠淵目光黯淡,“師尊回來後一直心事重重。我有點擔心,所以前來向師伯打聽情況。師伯可以說說那人的詳細情況麼?”
“看來真出事兒了。”白霄真人沉吟道:“那個灰煙的師父自稱名叫‘玉生煙’,來自迷蹤門,我白霄自認算是宗門裡的老資曆,也結識過迷蹤門的一些長老,但此前從未聽過迷蹤門有玉生煙這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