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魔帝凝神,陷入沉思。
“提審孟亦覺……”
“是的。”鬼手點頭,“陛下,現在太子殿下恰好不在宮中,沒法護著孟亦覺,正是提審的大好機會。若是錯過了,等到太子被孟氏蠱惑得愈發欲罷不能,到那時再想揭穿孟氏的陰謀,可就更加困難了!”
聞言,魔帝的喉頭動了一動,但仍未立刻下決斷。
先前叫鬼手等一幫禦醫去給孟亦覺驗明身份,還可以打著給他“治病”的幌子。如今,他若是真的把孟亦覺抓起來審問,就沒法再遮掩過去,勢必要做好與孟亦覺正式撕破臉皮的準備。
然而那樣一來,泠淵若是得到風聲,十有八.九也會跟他翻臉。他們父子間好不容易有所緩和的關係,又會岌岌可危,甚至有完全破裂的可能。
魔帝深知,眼下自己剛剛一統魔域,帝國的政權還未完全穩固,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疆域裡動蕩不斷,朝中也暗流湧動,各方勢力都在明裡暗裡地較量,稍有不慎便會激化矛盾,掀起內鬥。此時帝國上下必須團結一心,萬萬亂不得。
更何況,今晚是除夕之夜,魔宮裡籌辦了新年慶典。屆時帝國高層的各員大將以及魔域各部族的首領都將進入魔宮,參加筵席。
盛典上要事繁多,魔帝分心乏術,無暇抽出精力去對付孟亦覺。提審之事,也至少要等到慶典過去之後。
猶疑半晌,魔帝拿了主意,喚道:“暗無天!”
暗魔匆匆跑進屋,“臣在!”
魔帝問道:“東宮那邊,可有什麼動靜?泠淵和盈盈,都回來了嗎?”
暗魔答道:“陛下,東宮那邊暫時風平浪靜。替太子跑腿的那條赤沙龍今日幫他帶話給孟亦覺,說近日邊境動亂,太子今晚回不來了。帝姬今日中午從封地出發,正往東宮這邊趕來,目前還在路上,可能還得至少一個時辰。”
“很好……”魔帝點頭,下令道:“即刻讓衛兵把東宮層層包圍,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待到今晚的筵席結束後,朕要親自去東宮,審問孟亦覺!”
*
“餃子好了,都過來吃吧。”
孟亦覺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餃子,從銀鐲的烹飪空間中走出。
他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屋子的中央,在桌子旁等候多時的青陽和赤沙龍立刻齊刷刷轉過臉,期待地看過來。
“哎呀哎呀,終於好了!”
兩人一獸圍坐在桌邊,其樂融融地吃起了餃子。
餃子是孟亦覺親手做的,原料則是泠淵前幾日特意讓赤沙龍送來的新鮮獸肉——一種魔獸的腿肉。這特製的肉餡比起他們在人界常吃的豬牛羊而言,風味彆有一番不同。
青陽慢慢咀嚼著,望著那滿盤子飽滿可口的餃子,不由得喃喃道:“看到這餃子,我又想起以前在皓月宗的時候,每年過年師尊都會給我們包餃子。咱們竹林苑人少,五個人,有時候加上雲師姐是六個人,圍坐在一間屋子裡,一邊吃餃子、一邊說說笑笑,可高興了。”
赤沙龍睜圓了眼睛,“你們每年都要吃餃子呐?”
“嗯,這是我們人界的習俗。”青陽點點頭,“新年要吃美食、穿新衣,宗門裡還會放焰火,舉辦歌舞晚會。大年初一清早的時候,我們就早早去給師尊拜年,師尊每次都準備幾個份額不等的紅包,讓我們自己挑。說來也怪,團子的手氣好得不得了,每次都能挑到最多的……”
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師尊,說實話這事兒我一直想不明白,為啥團子回回都能挑中最大的那個紅包?”
回想起溫馨往事,孟亦覺也不自禁嘴角上揚。他淺淺笑著,道:“那還用說,你們之中就屬那個小東西心眼兒最多,名堂也最多。每年除夕夜裡我給你們包紅包的時候,那小壞家夥就趴在我的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想來是趁那時用了什麼特殊的方法,悄悄地給最大的紅包做了記號。”
青陽嘿嘿笑道:“師尊既知道也還由著他,這‘偏愛’也是獨一份了。”
聽到這話,孟亦覺抿了抿唇,眼裡浮起溫柔的笑意。
“今年他不在,師尊晚上給你包個最大最大的紅包。”
青陽樂嗬嗬地笑了。一旁赤沙龍也趕緊伸出爪,“孟美人兒,我也要紅包!”
孟亦覺拿筷子的尾端在它的爪心敲了一下,“我的紅包隻給徒弟,你要是想要的話,就拜我為師好了。”
他隨口一說,哪知那蜥蜴居然真的噗一聲趴在了地上,像模像樣地叩了下頭,“師尊大人,請受徒兒一拜!”
孟亦覺笑道:“行了,起來,我可收不了你。”
“為、為啥?”赤沙龍委屈巴巴地對著手指,“我好歹也是品階不低的魔獸,還會說人語哩!”
它吭哧幾下爬到孟亦覺的麵前,仰頭望著他,乞求道:“你就讓我當你的關門弟子,好不好?弟子一定會好好孝敬師父您的!你也不用費心思教我,隻要讓我有好東西吃、有紅包拿,我就心滿意足啦!”
青陽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師尊要是答應了你,某人的醋壇子又要翻了。”
赤沙龍張了張嘴,不明所以:“誰?什麼醋壇子?”
孟亦覺臉色微紅,青陽卻看熱鬨不嫌事小的樣子,咧嘴笑道:“那還用說?水團子可不就是師尊的關門弟子,自打他進師門後,師尊就再也沒收過任何徒弟了!你要想進師門,還得過他那一關呢!”
“啊,還有這一茬?”赤沙龍眨巴眨巴眼,腦海中浮現出水魔太子冷峻的麵容,隻好戀戀不舍地鬆開了爪。
見它沮喪地吸著鼻子,孟亦覺安慰道:“我待會兒也給你包個紅包,還有你那個小不點弟弟,我也給它準備了新年禮物。”
赤沙龍立刻眼睛一亮,伸爪歡喜地抱住孟亦覺的小腿:“哇呀呀,美人兒你也太好了吧!”它一臉幸福地在孟亦覺的衣袍下擺蹭了蹭,嘴裡嘟嘟囔囔地:“唉,你不做我師父也好,乾脆做我老婆吧!”
孟亦覺無奈地搖搖頭,把眼神迷離的蜥蜴從自己腿上拽下來,“行了彆胡思亂想了,趕緊過來吃東西。”
他們吃飽喝足,碗盤裡還剩下一小半餃子,誰也吃不下了。
青陽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隨口笑道,“今年的餃子多出了不少呀。”
他本是無心一句,話從口出,卻下意識聯想到了過去,眼神慢慢黯淡下來。
往年的除夕餃子都是師尊親手做,他們竹林苑五個人一起吃,每次大家都能把一大盤餃子吃得乾乾淨淨。
現而今,師尊依然習慣按照往常的份量來做餃子,但是曾經聚在一起歡笑的他們,如今隻剩下他和師尊二人,對坐在冷冷清清的宮中。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多餘的餃子靜靜地躺在盤子裡,像是被拋棄了一般的悲涼。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昔日承載了他們歡樂時光的竹林苑,現在隻有青夕獨自留守。
那個性子急躁又咋咋呼呼的妹妹,他已經整整兩年沒見過她了。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在寂靜的夜晚裡偷偷地想念大家?
團子忙著在魔域的邊境平定戰亂,不能回家,不知他累不累,大年三十的晚上能不能吃上一口熱飯?
還有……她,那個讓他痛苦,卻又不自覺為之揪心的她,現在又在哪裡呢?是在北荒尋找荒獸,還是去了自己的封地裡,或是已經回了皇都?
觸景生情,青陽心中泛起陣陣酸楚。
孟亦覺敏銳地察覺到青陽心緒的變化。他掃了眼桌上擺著的半盤餃子,淡淡開口道:“青陽,再過一兩個時辰就是魔宮的新年慶典,盈盈也會參加。現在她應該已經回宮了。”
聽到那個名字,青陽抬起頭,眼神閃爍,“師尊……”
孟亦覺輕聲道:“我把這些餃子重新熱一下,你一會兒送到她的宮裡去,就當作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祝她新年快樂吧。”
距離他們初到魔域已有近兩年的時間。在此期間,為了防止魔帝起疑,盈盈很少來孟亦覺這邊走動說話。隻有當需要商討對付魔帝的重要事宜的時候,她和青陽才有機會見上一麵。
兩人相處時,明麵上都客客氣氣的保持著和睦。但似乎,也僅限於此了。
來到魔域之後,青陽變得沉默了許多,常常呆滯地凝望著天空,有時口裡還會小聲地念叨些什麼。每次得到什麼好吃的或好用的東西,他都會下意識多留出一份,留給那個已經不在身邊的“她”。
而盈盈表麵總是一副薄情寡淡的樣子。那雙與泠淵酷似的水色眼眸,像是一潭靜止的死水,從來不曾起過波紋。隻有在看向青陽的時候,她的眼底才會浮現一絲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光彩,就像在靜水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漣漪。
察覺到兩人之間若即若離的微妙氛圍,孟亦覺知道,既已經深深地欺騙過,傷害過,甚至徹底地背叛過,這兩個孩子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從前了。
但他也能感覺出來,他們心中到底還對彼此有所牽念。隻是過去的那些事情到底在兩人心裡築起了高高的坎,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邁過。
“師尊……”青陽眼眶微紅,猶疑了很久,才沙啞著嗓子,道:“你覺得,我應該和她……她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嗎?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我一直都沒有想清楚,到底要怎麼去做才好。我知道她有苦衷,但是,我……”
看到青年迷茫的眼神,孟亦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曾經你沒得選擇,但未來的路該如何去走,你要為自己好好考慮。仔細想一想,你想要的是什麼。”
半晌,青陽開口:“師尊,我想她。我現在想去找她,想……見見她。”
孟亦覺揚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青陽,你可以選擇不放下,也可以選擇釋懷。無論你如何決定,師尊都會支持你。師尊隻是希望你不要留任何遺憾。”
*
青陽拿著餃子出了門。他走後,孟亦覺坐在門口,靜默地凝望著遠方越來越暗沉的天色。
赤沙龍趴趴地走到他的身邊。瞧見他微微蹙著秀眉,一副心緒不寧的模樣,它小心問道:“你在想什麼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赤沙龍,我還是覺得,先前鬼手那事兒有些不對勁。”孟亦覺轉過眼來,“他帶著一大幫禦醫闖進東宮裡來,顯然是魔帝特地授意的。”
赤沙龍一愣,“你是說,魔帝叫他來給你‘治病’,其實是另有所圖?”
它忽然緊張起來,嘟噥道:“我也覺著怪呢,那魔帝之前都很少關心東宮,怎麼偏就今天派了一大幫子禦醫進來,還把我和顧青陽都擋在門外麵,不讓咱們進屋看著?他該不會是發現了什麼端倪,想要驗證你的身份吧?”
赤沙龍所說的,也正是孟亦覺所擔心的。
近來他與魔帝唯一一次交集,就是前兩天他換上泠淵送來那件流沙瑩羽衣的時候。當時魔帝見了他就跟著了魔似的,突然失去了控製。雖說魔帝清醒後沒有繼續糾纏便匆忙離去,但今日卻派來了鬼手,說要給他檢查身體。
想到這裡,孟亦覺大體可以斷定,魔帝或許就是在當時對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
這樣心高氣傲的魔頭,不會容忍自己的心性因為他人而動搖。他特來讓鬼手給孟亦覺驗身,顯然是懷疑是他的體質影響了自己的神智,要查個水落石出。
不過,就連孟亦覺自己也不明白,魔帝那次失控,真的是因為自己的木魅體質嗎?雖說水魔與木魅有相生之妙,為何泠淵也是水魔,卻從來沒有像魔帝那樣對自己失態過?
回憶著當初發生的一切,他心裡忽然一動,問道:“赤沙龍,那件流沙瑩羽衣,究竟是什麼來曆?”
赤沙龍答:“這衣裳是水魔從羽人族曾經居住的古堡裡找到的。我在沙丘村的時候也聽說過,這羽人族曾是魔域裡最最美麗的種族,外貌嫵媚動人,就跟天仙下凡似的。他們每每出現,這魔域裡的妖魔都會為之發狂,甚至為了爭搶美麗的羽人而發起戰爭。有些愛美的妖魔還會專門收集羽人族背後翅膀上的羽毛,用它們來編織衣裳,據說穿在身上有魅惑眾生之效。”
說著,它笑了兩聲,“不過那都是傳說中的事情了,羽人族已經滅絕很久了,水魔也是偶然在他們曾經住過的地下城堡裡才找到了那件衣服呢。”
“魅惑眾生?”
孟亦覺下意識點開銀鐲,從儲物櫃裡拿出那件流沙瑩羽衣。
感受著絲滑的觸感從指縫間緩緩流淌而過,他想起自己初次穿上這件衣裳時,青陽和赤沙龍都不約而同地盯著他發呆。當時他隻以為他們是驚訝於自己的打扮,如今回想起來,那驚歎的眼神中也摻雜著少量癡癡著迷的神色,看來正與這衣服本身有關係。
確認了這一點,孟亦覺猜測,恐怕魔帝作為水魔,受到了流沙瑩羽衣外加自己木魅體質的二重吸引,才會顯得如此癡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