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兒伴隨著張聽雲的離開,終於散去了最後的一點尾巴。
閒散了許久的大秦百姓重新投入到新一年的正常生活當中,王安風在家中的生活也徹底變成了每日裡單純的習武練拳,天雷拳三門武功在離棄道的提點之下,以足以為人所感知到的速度提高著。
隻是王安風曾經問過老者,當年他明明創出了一整套,足足四門武功,可是為什麼隻傳授給他三門?
離棄道看他一眼,砸了砸嘴,道:
“若是你這些年主修罡雷勁,那最後一門武功,你現在也大約可以入門了,可惜,可惜,你現在的水準還差得遠……”
“若是接下來幾年你勤修不殆,他日再見的時候,約莫就可以傳你了。”
王安風隻能將心中的好奇壓下,依舊練拳。
離棄道對於王安風的要求很是嚴苛。
後者在扶風學宮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雜書中有提及過,歲月往來雖然沒有什麼不同,可往往玩賞風月之事,最難把握時日光陰。
先代曾有諸侯國主於宮內大殿點鯨油巨燭七十二,天懸三百六十五顆嬰兒拳大的夜明珠,每日歡飲,不覺便是數日已過,恍然如夢,可和離伯練拳的時候分明不是那麼輕鬆快活的日子,時間依舊如白駒過隙,一瞬而過。
轉眼已至離彆之日。
那一日,王安風未曾習武。
王家小院裡那石桌上,已擺滿了酒肉,香氣撲鼻。
離棄道大剌剌坐在主位上麵,一點不客氣,抬手飲酒,大口吃菜,王安風坐在一旁,為老人斟酒,兩人仿佛不知離彆,隻是隨意談些尋常事情,以及之後的打算,酒至半酣,離棄道端著酒碗,隨口道:
“對了,你剛剛說,要追查白虎堂。”
王安風點了點頭。
他在先前的一月時間裡,基本上已經把自己這三年經曆過的大小事情都和離伯說了些,藥師穀的經曆太危險,也就掩下沒有提,其他倒是沒有多少隱瞞。
離伯知道贏先生和師父的存在,也不需要花費功夫去編借口。
離棄道笑了下,靠坐在竹椅上,眼睛看著外麵。
門外麵隻是鄉村的土路,崎嶇不停,因為融雪,處處都有泥濘,一不小心就會濺上一身泥點子,可土路再往外走,就能夠直接通到大秦的官道上,筆直寬闊,可容納五乘秉並行。
順著官道,可以到達大秦這偌大天下的每一處地方。
那裡許多地方,他們都曾經去過……
很多人。
“白虎堂……”
離棄道呢喃低語,笑出聲來,他此時已是半醉,本有許多顧慮,可此次回來,心中最擔心的事情反而放了下來,王安風的成長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快而且穩當,抬手又灌了口酒,爽快道:
“查,去好好地查。”
“你父親當年沒有做完的事情,你這個做兒子的去做,也是應有之理,隻是小心,不要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了。”
王安風的動作微微一僵。
他的大腦在數息後才消化乾淨老者所說的話,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就變得一片空白,可是同時在心中卻有波濤激起千重浪,轟鳴不息,整個人的氣息略有變化。
在王安風的心中,一直潛藏著的懷疑終於逐漸升起。
在他已經有所模糊的記憶當中,父親是得了重病去世的,發病的時候,整個人瘦骨嶙峋,咳血不止,唯獨一雙眼睛,依舊如往常那般有神,直至昏迷,再未曾睜開眼睛。
當年他少不更事,隻當作爹是如他自己所說,患了重病。
可是現在他已經有了一身傳承於天下第一神醫的醫術。
無論是其所學的醫術,還是在風字樓和青鋒解藏書閣中翻閱的典籍中,都從未曾記載過有哪一種病症發作起來會是這種模樣,那種症狀,更像是外毒邪氣入侵。
王安風看著離棄道,直起身子,緩聲開口,道:
“離伯,我父親他……”
離棄道飲了一口酒,至此方自覺失言。
方才自己趁著酒勁,心境放鬆,在離彆之時,不小心說出了不該說出來的東西,雖然隻是一句話,卻已經能夠推算出許多東西,離棄道心裡頭念頭電轉,斟酌言語,笑道:
“確實有些事情瞞著你。”
“你那爹,具體生平我一時和你說也說不清楚,隻是按他所說,自己不過是個忙來忙去,一事無成的窮酸書生,當過兩年不大不小的官,手下也有些個弟兄……”
離棄道說話比較慢。
他看著那邊正襟危坐的少年。
王安風一雙乾淨的黑眼珠子隻是安靜看著自己,微醺之際,離棄道幾乎像是看到了當年那個書生,說了兩句,也自覺這謊話沒趣,自嘲笑了一聲,收回視線,不再開口,隻是自顧自飲酒。
沉默了許久,王安風斂目,輕聲道:
“離伯。”
“我爹不讓你告訴我這些事情?”
離棄道沒有說話。
這已經算是回答。
王安風抬眸。
心中有即將接近隱瞞真相而出現的激蕩,王安風深深吸了口氣,強行使得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像是平常時候那樣,道:
“我爹有仇敵?”
“那仇敵會對我不利,而且勢力極大,即便是以離伯你的武功,也必須要帶著我們隱居在這裡?”
“我爹沒有修行過武功。”
“所以說仇敵是來自於朝堂?還是說我爹曾經有過武功,隻是因為某種原因,武功儘失?”
王安風說話的聲音很輕,語氣很平靜,也不顯得逼迫。
可是離棄道心裡卻開始有些覺得麻煩,麻煩當中又有種古怪的欣賞,混雜在一起,那心緒實在不是一言兩語能夠說得明白。
他抬起頭來,看著那邊一襲青衫,正襟危坐的年輕人,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絕對不肯吃虧的書生,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如同侵染了兩汪寒泉,幾乎一模一樣。
隻是此時他可沒有什麼懷念。
他和那書生相處了許久,自然知道不管自己現在說什麼,都是某種程度上的回答,當下並不作答,說的越多,錯的越多,能夠推算出的東西就越多。
王安風現在還不能知道太多。
王安風見狀,緩緩收回視線,雙目閉合,深吸口氣,心中激蕩的情緒在佛門真氣的運轉之下,逐漸恢複了平常應有的寧靜,將心境維持住。
自己現在還不夠資格知道。
沒關係,可以等。
離棄道看著安靜的王安風,停下了喝酒的動作。
王安風的眉眼要更像是他的母親,要更為柔和幾分,可是現在他閉上眼睛,因為心境震動,而無意識咬緊了牙關,令自己的麵容線條變得更為剛硬,離棄道幾乎要錯認,以為是那咽了氣的書生又活了過來。
正當此時,王安風突然睜開眼睛,方才的錯覺就消失不見,王安風頓了頓,輕聲道:
“我明白了,我現在不會涉及太多事情,離伯。”
“那麼,我現在隻有一個問題……”
“離伯,白虎堂和我爹的死,有沒有關係。”
他一雙眼睛微微睜大,緊緊盯著前麵的老者。
離棄道看著王安風的視線,慢慢點了點頭,道:
“你爹當年準備向白虎堂下手,而白虎堂也已經覺察到了這一點。”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事實上白虎堂和王天策之死雖有些許牽扯,實則並無太大關係,但是有什麼東西轉移王安風的注意力也好,跟在那書生旁邊久了,他也知道如何說話才能夠起到最好的誤導作用。
王安風閉上眼睛,許久後輕歎聲氣,道:
“我明白了。”
“離伯,我不會不自量力。”
這一頓酒,離棄道喝得並不如意。
酒後心胸自然張開,開口就有些隨心所欲。
但是作為一名頂尖的武者,他不想要說出去的事情,就算是昏睡中都不會開口,何況隻是半醉微醺。
夕陽之下,離棄道看著收拾殘羹剩飯的王安風,心中微有歎息。
或許也是他自己潛意識認為,此時的王安風已經有資格知道這些事情,六品武者,扔在那裡都不是會被隨意掩蓋下的人物,總呆在父親的保護之下又是個什麼事情。
他喝了一口酒,胡思亂想。
那書生想把自己的孩子藏嚴實。
可總也有些事情不應該被遺忘,尤其是不應該被某些人遺忘,在王安風因為那些少年時從自己口中聽到的英雄往事而震顫歡喜的時候,在他因為那些往事而心血沸騰,整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