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傑背負著右手,從自己的客房當中走了出來,沒有直接下樓去晃蕩逛悠,站在這一層上,隻是隔著個雕花窗台,看著外麵的景致。
這客棧選的地方,自然是人流往來之處,在這景豐城裡麵已經算是不差,卻遠遠不能夠和州城郡城相提並論。
尉遲傑左右看了許久,也沒能夠看到什麼姿色出眾的美人,隻有些尋常百姓,總角孩童,於這些世家紈絝眼中,實在是沒什麼可看的。
可他仍舊道了一聲不錯,收回視線,更是滿臉的神清氣爽。
隻是心裡可惜,手上沒有把折扇,要是搖上一搖,再風輕雲淡,念上兩句在郡城學宮裡花錢買來的詩,那便是十成十的風流倜儻,能夠引得街上小姑娘低聲驚呼的模樣風度。
尉遲傑頗為遺憾地砸了咂嘴。
身後家將老祿臉上神色波瀾不驚。
自今日他將老家主的密信交給尉遲傑之後,後者就成了這副模樣,至於裡麵寫了什麼,他也不知道。
離開家族的時候,老家主將這秘信交給他之後,隻是告訴他要他一直跟在少爺身後,儘量護住尉遲傑的性命。
其他的不需要去管。
尉遲傑收回視線,悠哉遊哉往外去走,路上見到了林巧芙和宮玉,因為沒有看到那提著劍鞘把他打了滿頭包的呂白萍,竟也大著膽子,衝這兩名青鋒解弟子主動點了點頭。
林巧芙在數人間最是心善客氣,還了一禮,就看到昨日才換過衣服的尉遲傑今日竟是又換了一身新的衣服,從淡黃變成了丹色檀色夾雜,麵色便是一僵。
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向宮玉。
先前麵色凝重,陷入沉思的宮玉此時卻極從容,隻是神色清淡得衝尉遲傑微微點了點頭,和平素也沒有什麼不同。
林巧芙微微一呆。
等到神清氣爽的尉遲傑大搖大擺離開之後,才轉頭看向宮玉,茫然道:
“師叔,你認得他了?”
宮玉神色平淡,搖頭,理所當然道:
“自然不認得。”
林巧芙:
“……!”
“啊?!”
尉遲傑走出了客棧,在這後院裡站定身子,伸展雙臂,深深吸了口氣,後院一般不讓尋常的食客進來,所以雖然在鬨市當中,卻也頗為幽靜。
掌櫃請得專人設計了排布,講究精致小巧處可見功夫,移步往前能見到諸般景致,很有幾分江南道的風光味道。
他隨意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了站在亭台一處的王安風,持木為劍,輕輕點在地麵上,狀若尋常,可是無論是尉遲傑還是老祿都不會有這個想法。
昨日裡,眼前這少年硬抗巨闕劍主的一幕,就如同烙在了他們腦子裡一樣,到現在都沒有辦法忘掉,而且在可預見的漫長時間當中也不會有絲毫的淡化。
尉遲傑眯了眯眼睛,視線往王安風身後瞥去。
在王安風後麵沒有看到高深莫測的鴻落羽,隻是跟著白發負劍的老翁太叔堅,背著碩大的巨闕劍。
那柄巨闕新配了把劍鞘,白發老翁身穿青衣,束手而立,那可比自己身後這平日裡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總繃著張臉的家將老祿排麵得多。
要不要回家族之後也找這樣一個老頭兒當護衛?
尉遲傑陷入沉思當中。
王安風注意到了這名世家弟子,抬手散去枯枝上細微的劍罡,隨手將這枯枝擲在地上,樹枝在接觸地麵的瞬間湮滅為齏粉,這一幕卻被王安風的身子擋住,並沒有被其他人看到。
而尉遲傑已走了過來,主動朝著王安風和太叔堅點了點頭,笑道:
“王兄弟,太叔老先生……”
太叔堅朝著這出身不尋常的世家子抬手行了一禮。
王安風點了點頭,道:
“尉遲兄。”
“嗨呀,叫什麼尉遲兄,這也太生分了些。”
尉遲傑嬉皮笑臉擺了擺手,幾步就湊上前來,趁勢便要勾肩搭背,被王安風一步避開之後,也不覺得尷尬,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頗為熟絡道:
“俗話說得好,這男人,要一起扛過槍,一起嫖,不,我是說,一起同過窗,才是真交情。”
“我們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遍,王兄弟你給我個麵子,直接叫我名兒就成,本來叫字也可以,可是我家那老頭子總說還不到時間,沒有給我取下字來。”
尉遲傑長歎一聲。
說到自家老爺子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王安風沉默了下,單叫‘傑’這一字實在是過於親近,他著實開不了口,想了想,勉強道:
“尉遲……”
“哎,在這兒呢……”
尉遲傑抬頭,滿臉燦爛笑容。
王安風聲音微微一頓,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
家將老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在腦海裡認真思考如果眼前這一位動怒,自己能不能給少爺搶下一具全屍。
或者半具……
王安風陷入沉默,看著眼前滿臉燦爛笑容的尉遲傑,數息之後,就當方才無事發生過,道:
“尉遲,你這次下青鋒解,不是因為祖父臥病在床,要儘快趕回家中探視嗎?”
“現在和我們在這景豐城逗留許久,沒有問題?”
尉遲傑笑著擺了擺手,連聲道:
“沒問題,沒問題。”
“我家老爺子有秘信給我,說是讓我不用著急回去,他現在其實沒什麼病痛在身,先前是在捉弄我來著,不相信你可以問問老祿,是他把密信給我的。”
指了指家將,尉遲傑的聲音頓了頓,複又嘿然笑道:
“王兄弟啊,你看我現在家是不用回去,青鋒解這才下來,也不大好再上去,可以說是無家可歸了,王兄弟若是不嫌棄的話,接下來一起同行一段如何?”
王安風沉默了下。
雖然他其實想要很誠懇地對尉遲傑說自己其實是很嫌棄很嫌棄的,可是拿人手軟,吃人嘴軟,昨夜吃了許多,總不好開口。
何況在昨日的交手當中,尉遲傑雖口上不停,卻也提醒了他和宮玉圍魏救趙之計,這樣的話便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當下隻能點了點頭,道:
“我自然是沒有什麼意見的。”
尉遲傑一拍手,朝著王安風誇張得拱了拱手,然後笑嘻嘻地道:
“那便結了。”
“還望王兄弟你多加關照。”
王安風心中歎息,想想看著尉遲傑跟看一堆垃圾似的呂白萍,以及認不全人的宮玉,覺得這一路怕是要比自己想的熱鬨太多,微微頷首,道:
“自然如此。”
兩人站著聊了片刻,王安風要繼續回客房裡,感悟巨闕劍中的劍勢,主動告辭,尉遲傑則說還要在這附近透透氣,便先不上去,隻目送王安風和太叔堅一老一少離開。
尉遲傑嘴角笑意收斂些。
他不笑,或者不胡來的時候,其實是頗為好看的一個年輕人,雙眼尤其清澈,皮囊很有文人書生氣質,當然這一點主要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他的武功實在太差。
在他看來,弱一直是他維持良好的外貌形象和君子風度的重要實力基礎。
若不是家底頗為豐厚,恐怕也沒有辦法一直胡來。
當然這一次看來,祖父比起他更要胡來許多。
尉遲傑負手而立,眸中神色漸趨平淡。
當年那老爺子總是拉著自己,說是他小時候曾經見到過仙人,給他算命,說這一生有三次大運,第一次可攀附龍鱗,青雲直上,第二次可逢凶化吉,避災劫保身,第三可有子嗣福報,富貴綿延百年。
而今回首一生,已經應下了兩次。
第一次,是老爺子人到中年,狠心變賣了全部家當,傾儘全力,幫一個白衣書生渡過滄江,直入燕國皇宮。
第二次,聽從神武府最後一道密令,第一個背棄府主,以能成從二品封疆大吏,掌管一郡兵馬大權,家中三叔執掌破碎神兵,稱為天下柱國。
第三,便應在了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