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約莫是夏侯家暗衛出身的武者說完了兩句話,垂首不言,夏侯軒眉頭已經緊緊皺起,他既生性慎重,便尤為不喜歡這種超過預料的變化。
被同為宗師的章左聲暗算,打散了氣機,若是下三品時以外門功夫築基的武者,還剩下了一身的體魄。
可若是儒門這般養氣登樓的武者,氣脈逆行衝撞,便當真如同廢人,手腳不能發力,否則必然百脈劇痛,難以遏製。
已經落了個這種下場,卻還要往一葉軒而去。
難不成覺得靠自己一張嘴便能說服一葉軒此時弟子不成?
果然腐儒。
他嘴角習慣性抽了一下,扯出嘲弄的弧度,看著自己布下的暗子,知道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迂腐男人,自己素來喜歡錦上添花的最後一落子,這一次算是惹出了麻煩,身後女子心性自己了解,她會如何行事更是清楚。
夏侯軒輕呼口氣,將那絲絲燥氣壓下。
旁邊江瀾閉了閉眼睛,然後張開,安撫旁邊豁然起身的吳穹,然後朝著身後麵麵相覷的眾多武者,深深一禮,道:
“一路至此,瀾多些諸位高義相助。”
司徒徹想說些什麼話,卻又隻是沉默。
所有武者都有些沉默,他左右看了看,沒什麼人說話,突然覺得有些心中煩躁地厲害,再往前看去,那如一枝青蓮的女子看著他們,背後是空闊的長道,兩側風起,少女鬢角黑發微動。
再往遠處是一葉軒高聳山門,因為離得近,便如同擎天巨柱一般,衝天而起,看不著往日裡青竹蔥蔥,一片黑壓壓仿佛要傾倒下來,倒是襯得這少女身子單薄許多,仿佛從那山上吹來一陣山風便能夠將她折斷。
江瀾神色平靜,施完這一禮,再取下了腰間一枚玉佩,玉色通透,上麵浮雕江河波濤,江水青碧,與玉色相得益彰,顯見價值不菲,遞給司徒徹道:
“此後路途不遠,瀾可自行,諸位各請還家。”
“這一枚玉佩可在當鋪當去些許銀兩,便當謝禮。”
司徒徹下意識回絕道:
“這如何使得,我等,我等……”
江瀾開口道:“知道司徒大俠諸位是因為道義而來,但是其中諸多折損,人生天地之間,並非獨自一身,也有妻兒老小撫養。”
聲音柔和,周圍很安靜,司徒徹感覺到了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出的窒息感覺,江瀾微微一笑,拉起他手掌,將那價值千金的玉佩放在他手掌上,這玉佩很輕,卻仿佛拖著了沉重的昆侖山,司徒徹所修是費破嶽所傳下來的外門功夫,力道猛烈,此時手掌竟然在微微顫抖不停。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但是喉結上下動了動,隻是發出了沉悶的痰聲,那邊因著距離比較近,而顯得越發高大的一葉軒山門在他心裡麵投落下來陰影。
每過去一息時間,就讓他的勇氣褪去了一份。
若還是少年時候,在江湖闖蕩,自然無懼廝殺,連刀在身上拉開口子都覺得酣暢淋漓,這十數年間攢下家業,娶了妻子,有了孩兒,也將母親自扶風郡下縣城接了過來。
安和的日子以及家人未曾折損他的勇武,卻令他的心性柔軟下來,不複原本那麼剛硬。
就如同劉陵說的那樣,家中青梅熟透,卻再沒有酒味,這樣的話最是能撥動他的心境,手指顫了顫,下意識將那玉佩反手握在了手中,卻又像是燙手一樣猛地鬆開,麵上浮現掙紮之色。
江瀾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轉過身來,朝著一葉軒走去,一步一步,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夠看得到少女身上那和尋常女子不同的堅韌風姿。
離棄道砸了咂嘴,道:
“卻也是個讀書人。”
夏侯軒平聲道:
“你爹在那裡,你要去?一葉軒祖業不要了嗎?不怕對不起你的諸位先祖?”
江瀾睜開眼來,道:
“一葉軒原本就隻是一些讀書人結廬而居的地方,哪裡稱得上什麼祖業,若說祖業,也是那位夫子傳下的文章道理,而非山石草木奢靡之物。”
“你若要祖業,隨意去一間書院裡,隻是十枚大秦通寶,上麵一字一句,就是一葉軒的祖業。”
夏侯軒冷笑道:
“那你是要去找甚麼道理?孝道?”
江瀾道:
“我隻是找我爹。”
聲音微頓,抿了抿唇,道:
“至於這種事情,夏侯少爺這般精於計算,心性涼薄的人,大約是不會知道的。”
夏侯家家大業大,父子有隙,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這一句話算得上是專門往傷口上落刀子,刁鑽心狠,就是吳穹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夏侯軒一雙讓人看不真切的丹鳳眼半眯,看著這從小看到大從未看厭的女子,嗬一聲輕笑,沉默朝著後麵退開一步,然後看著江瀾平靜騎上了駿馬,從旁邊奔走離開。
吳穹搖了搖頭,朝著眾人深深一禮,然後長笑一聲,說書生道腐儒,天下書生最是不缺意氣。
死即死了,死前也要在章左聲麵前罵個痛快。
騰身上馬,緊跟其後。
一路揚鞭跟在了江瀾身後,有風而來,這一條回一葉軒的路他不知道已經走過了多少次,卻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危險,也沒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壓抑的心臟快速跳動,竟然有孤騎走大漠的豪氣,心胸越發開闊。
走出越有數裡地,卻發現了前麵少女肩膀微微顫動,察覺不對,緊追上前去,一回頭看到江瀾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少女抬頭看到吳穹,笑道:
“這樣子,他應該就會覺得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怨毒女子了罷?他本就對先前那一件事情有所成見的。”
“這樣子他往後也能放下年少時候那些玩鬨的事情,然後找一個和他誌趣相投的女子相守,之後再和她提起我的時候,心裡麵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罷?”
“或者從不會再想到我。”
“我往日曾有很多次想過嫁給他的那一日,就連讀書的時候都會想,想得笑出來,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在他眼裡最後的印象竟然是這樣子的……”
眼淚不受控製噗噗噗落下來。
吳穹心中有些痛,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眼前的少女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鎮定的,從容的,是所有長輩心中所嘉許的那個令人喜歡的後輩,卻從未曾這樣哭過笑過,或者臨近死亡的時候,總會叫人展現出隱瞞的一麵。
以天下之大,江湖之遠,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除去死亡,也隻是大醉了。
家教禮數甚是嚴格,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眼前有過這樣大情緒波動的少女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淚痕,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我是應該借助夏侯家的勢力,等他坐上了夏侯家家主之位的時候,我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位,那個時候,再以夏侯家反擊一葉軒。”
“甚至於若能借著夏侯家的名望,這一次全身而退也是可能的。”
“可我喜歡他啊……”
“我隻盼他好好的。”
吳穹沉默,委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為了能夠避開前麵可能的設伏點,故意自南方而行,繞過了一處大的圈子,然後再折返向北,往山門而去,馬速較快,期冀能夠在江陽上山之前趕到了地方。
約莫用去了半個時辰,吳穹看著遠處越發清晰的山脈,拉近了馬韁,開口輕聲道:
“要到了。”
“嗯。”
江瀾已經拭去了臉上淚痕,神色恢複了原本的鎮定和從容,甚至於可說,哭過之後,比之於先前所行更為堅韌,雙眼微微瞪大,沿著道路的痕跡來回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卻始終未曾看到。
旁邊吳穹突然道一聲:“果真在那裡!”
江瀾心中微動,順著吳穹所朝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上有一道身影,穿著一身蒼灰色的長衫,身量並不很高大,走起來很慢,但是一步算是一步,很穩,也很重。
竟然有了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江瀾神色變化,道了一聲爹,那邊一往無前的身影仿佛是給某一條肉眼難以望見的繩索給拉扯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江瀾的方向。
那是個模樣有些許古板的書生,一雙黑眉,眸子氣度平和,隻是已不如往日那般澄澈無礙,放在常人身上,這就是元氣大傷的表征,若是一氣開天門的宗師級武人,便是被廢了氣機的最好證據。
江瀾鼻子一酸,衝到那書生旁邊,抓住他衣袖,卻隻是道一聲爹便再說不出話,那書生先是衝著勒馬停下的吳穹微微頷首,然後伸出手來,輕輕撫在了江瀾頭頂,一如既往,溫和道:
“你怎得來了?還如此模樣,成什麼樣?”
江瀾不說話。
江陽似乎知道了些什麼,看向吳穹,行事頗為迂腐的老者朗聲一笑,道:
“看軒主模樣,已經以清水濯麵,正衣冠,佩香蘭,當是要上山尋那章左聲辯論,老夫雖然不才,願意一同前往。”
江陽微笑,頷首道:
“然也。”
吳穹抬手正了正頂上竹冠,已經做好今日死在此地的準備,章左聲既然能夠得享天下大名,那自然並非是易與之輩,手中少宇劍算不得神兵,卻也相差未遠,雖稱豪邁曠達之士,可哪一個豪邁之士能夠做得出這種事情?
不過脛脛然小人哉。
江陽卻未曾挪步,隻是看向他們來時的方向,道:“還有一位大客未到,且先稍待。”
吳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哈哈大笑,方才心裡麵的心疼和憋屈突然便一散而空,江瀾瞪大了眸子,下意識看向了那邊的方向。
不片刻時間,便有馬蹄聲若雷霆,狂奔而來,當先一人雖然穿一身布衣短打,氣度卻不差,眸子裡隱隱有些戾氣,身上有血腥味道,吳穹定睛一看,這幾人竟然是直從大道上有埋伏之處闖將過來,不由咂舌。
那馬奔來,夏侯軒一拉馬韁,翻身下來,趨步往前。
吳穹看到了在其身後,除去宮玉,薛琴霜以及那名出身於天下第一莊的弟子外,竟還有兩名老者,那深藏不露的仆役也在,最令他意外的卻是田誌德也在一旁,抱著銀槍。
他麵容動容,說不出話。
江陽卻似乎早已經有所預料,鬆開拉著女兒的手掌,朝著離棄道所在方向長揖一禮,平靜道:
“江湖散人江陽,見過離將軍。”
一道道目光看向離棄道,離棄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壺,看著眼前有三五分眼熟的中年男子,始終不能將他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影子聯係起來,蒼眉微皺,緩聲道:
“是你。”
江陽直起身子,微笑道:
“蜀左前營中,已經有二十餘年不見。”
離棄道上上下下看他,突然語帶嘲弄道:
“一葉軒果然是厲害,當年以一劍殺潰三處營地,旬日之間刺殺我大秦校尉以上將領七十三人,逼得諸多將領寢不脫甲,甚至於每夜不敢入睡的煞星,在你一葉軒中,竟然隻是一介腐儒?”
“若是如此,天底下腐儒可果真了不得。”
一言既出,眾人神色驟然變化,誰也沒有想到素來名聲都有些心善,甚至於窩囊的江陽竟然曾經是這樣一位實打實的狠角色,吳穹手掌微微一抖,至此已經猜出了眼前這一身青衫做文士打扮的究竟是何等氣焰彪炳的人物。
離棄道將白錫扁酒壺放在腰間,不知如何,已經出現在了江陽身前,看著那雙墨色瞳孔中平靜倒映出的自己,淡淡道:
“說出這種事情來,是打算和我算算舊賬嗎?”
江陽不答。
離棄道瞥見旁邊頗為緊張的吳穹,眼皮耷拉下來,道:
“隻是可惜,若是你如今還是當年那殺人不需第二劍的儒家高手,我還有興趣和你掰扯掰扯那些被你削去的人頭,而今卻真的沒甚麼心氣欺負你一個氣機散去的廢人。”
“說罷,想要求我做什麼事?是要保住你的女兒嗎?好說,不過一記手刀的功夫。”
江陽搖搖頭,道:
“當年我便對你很有興趣,恨你,卻又殺不得你,敬你,心中卻又畏你,而今有這機會,一葉軒山上有飛瀑從天來,堪為一景,不知道離將軍可有興趣一觀?”
離棄道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年少成名,曾自負蜀國文氣七成在我的書生腐儒,笑一聲,道:
“自然可以。”
那邊劉陵走上前來的,仿佛要急著占些便宜般大聲道:
“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我啊,哈哈,當時候和吳穹你說好要請我喝飽了山上的國士無雙,有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把我扔下?!”
江陽微笑,道:
“若是先生有興致,自然應該如此。”
言罷輕輕拍了下江瀾頭頂,隻是一如往常笑了笑,轉身朝著一葉軒走去,江瀾下意識要追去,離棄道隨手一指,雷霆暴走,仿佛天雷爆射一般,在地麵上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可見,奔走不息的雷霆屏障。
不曾言語,不曾說明,但是卻已經讓身後那些人知道,這已經是老一輩人的糾葛和故事,你們不需要參與其中。
一葉軒今日弟子眾多,皆持劍而立,人人皆為章左聲一脈弟子,共有約五百人,其餘弟子皆被囚禁,或是以種種理由離開宗門,但是即便是這些人,畢竟讀過書中道理,在麵對著往日和善,對他們都很好的江陽,幾乎下意識朝著後麵退開了一條道路,目光同劍鋒一同偏開。
這位軒主是真的待他們很好,無論是誰向他請教問題,都會很認真地向提問的人回答,若是不知道,也會說來日再尋些典籍給他解答,非常抱歉。
所以即便是已經叛向章左聲的五百名弟子,卻也不願意與江陽為敵,手中長劍劍鋒低垂,任由那些混在其中的執事弟子低聲命令,也不向前,隻往兩旁退讓開了一條道路。
江陽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仿佛往日那般,向著給自己讓開道路的年輕書生弟子們微笑頷首。
可是不片刻時間,山門下卻又來了一行人。
…………………………
葉柱華被廢去了一身武功,並被強行服下丹藥,被留守在茶肆旁邊的神武府弟子,夏侯家暗衛牢牢把手,縱然是其全盛時候,想要逃開都極為困難。
茶肆上喝茶的熟客,早已經一個一個跑了乾淨,現在這茶肆中隻剩下了看清局勢,憂心忡忡的茶博士,以及一位今日方才過來飲茶的茶客。
那位年紀雖然不小,風姿甚是儒雅,一頭灰發,唯獨兩鬢純白,看去便是極有學問的人,茶博士對其頗有好感,輕輕抿一口清茶,當年以一己之力聯合六國逆向伐秦的縱橫子蘇穀眸子看向一葉軒,呢喃自語道:
“離棄道,許久不見了。”
“當年你欲殺我千百遍,而今卻見麵不相識……”
他一手拂過鬢角白發,複雜笑道:
“原來你我都老了。”
江陽緩步往上走,每走過了一處,便說出這地方的典故經曆,如數家珍一般,聲音溫和平緩,卻讓吳穹鼻子發酸,幾乎潸然淚下,江陽此時氣機已經潰散,卻沒有一個人攔在他前麵,堪稱長驅而直入。
過去前麵夫子殿,走過曲折回廊,周圍有水汽升騰,千萬傾水重重砸落了百丈以上山石落差,轟然聲音仿佛雷鳴。
在瀑布之前,又一塊青石,石頭上盤腿坐著一名中年儒生,和江陽不同,穿著青紫色長衫,貴氣逼人,上麵罩了一層白色紗層,不顯累贅,卻有幾分飄逸之感,背對著眾人,看向了飛流直下的瀑布,突然開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師兄,你還是來了。”
吳穹拳頭攥緊,雙目怒睜,江陽抬手阻攔他,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平靜道:“你偷襲於我,當時翻墜山下,尚且未曾和你說得明白。”
“你錯了,師弟。”
瀑布突然止住,千萬傾沉重水流停在空中翻滾,那邊中年儒生突然笑出聲來,笑聲越發大,突然化為了一聲怒斥,道:“錯的是誰?!”
“家國大事,是誰,蒙受國君天子恩德!卻不思報國?!是誰,和殿下情同手足,卻連最後一麵都不曾去見?!”
“我錯了?!哈哈哈,背信棄義,不忠不孝的人,分明是你!”
“大蜀殿前詔侍翰林學士,江陽江文和!”
氣勁暴起,沉重的瀑布水流轟然砸落,直如悶雷暴起,億萬計水汽升騰而起,震得人耳轟鳴。
…………………………
“年長者有年長者的氣魄和過去,這沒問題,但是年少者也應該有年少者的桀驁,要不然的話,委實撐不住上一輩的東西,最起碼,也要親眼去看看。”
夏侯軒站在了江瀾的前麵,輕聲呢喃,更往前去,已經是一葉軒衝天而起的山門,先前那些弟子沒能夠阻攔住江陽四人,那些執事本就有些惱怒,現在才過去幾人,卻又來一撥兒,心中瞬間激怒。
五百持劍弟子,結成了劍陣擋在了山門上。
劍意衝天,有清氣在上方浮動。
劍陣是為,浩然正氣。
為首一人年有三十餘歲,在山門中居要職,認得江南道高門子弟,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夏侯軒和被擋在了夏侯軒身後的江瀾,心中微動,掙紮幾番之後,刷得一聲抬起右手來。
身後劍陣隨之而變化。
劍氣攪散了清氣,化為淩冽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