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瘦消的麻餘右手握著白銅酒壺,裡麵是有些許渾濁的酒液,很烈,仰脖灌下去,像是吞了一道火燒到肚子裡麵,整個商隊的氣氛都有些沉默和壓抑。
麻餘一口一口灌著酒,這個酒壺是孫任送給他的。
但是他今天卻拋棄了孫任,那個時候他隻想著要趕緊離開,甚至於不惜用孫任留下的貨物去‘勸說’周巢快些離開,所以今天這酒喝起來格外地烈,刮喉嚨。
他幾乎覺得自己的腹部被刀子刮出了血痕。
再仰脖灌酒的時候,沒有那種熟悉的濕潤感浸潤嘴唇,麻餘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已經空了,他看著周圍的人,突然有種壓抑的感覺,仿佛潛藏在火光外的黑暗當中,有人在指著他不斷責罵。
他眸子低垂,舔了舔舌頭,突然沙啞開口,道:
“今天這事情,肯定有內奸……”
“要不然怎麼會這麼糟糕的運氣,遇到了大荒寨的人?不單老孫被人劫了,就連咱們也都是險些酒回不來,我不相信是巧合,肯定有內鬼!”
他的語氣有些激烈起來,似乎是要向所有人,或者說黑暗中的某種存在證明什麼,靠坐在旁邊,拆開繃帶上藥的周巢低垂的眸子微微亮了亮,沙啞開口,撫著刀道:
“我也覺得有問題……”
“隻是不知道是出了些什麼問題,大家都在一起行動,也都知根知底,都是打算帶著貨去西域賣錢,若是惹來了賊寇,對自己也都沒有什麼好處,還有壞處。”
“大荒寨下手狠辣不留活口,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不會直接連自己人的貨物也吃下……”
“所以我想不明白。”
麻餘兩隻三角眼睛亮了亮,似乎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突然站起身來,一手揮著酒壺,大聲道:“什麼知根知底!不是還有一個人麼?那個人,那個藥商!”
“他根本沒有帶貨物,不像是要去西域掙錢的正經商人,說是藥商,但是誰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們都不認得他,而且之前發生事情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在商隊裡麵。”
“說不準就是他報的信兒,之後回來了一麵,就是看看情況怎麼樣,然後就又離開了……”
商隊就像是被點燃了一樣,另外有一個圓臉蓄須的男子灌了一口酒,惡狠狠地道:
“不錯!就是他!奶奶的,虧得老孫對他那麼好,還好心給他馬草用,老孫的女兒叫他阿叔,竟然就是這樣回報的麼?!”
“狼心狗肺的東西!”
“就是!人麵獸心,人麵獸心啊!”
周巢抿了口酒,安靜靠在馬車上麵。
這輛馬車是拉貨物的,裡麵東西裝得很滿,所以車篷寬大,投下來的陰影將他的麵容籠罩在裡麵,一雙黑色的眼睛很安靜,因為此刻的群情激憤,更顯得安靜,而且冰冷,像是一隻潛藏在泥土中的黑色毒蠍。
他看著火焰旁邊,所有人都借助酒勁,發泄著自己的恐懼,以及那種沉默壓抑之下的愧疚,這些人是有良心的,他想,但是這些人的良心敵不過生死,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他們現在隻是在欺騙麻痹自己的良心,用謊言和酒精,將一切的責任都推到另外一人的身上,然後將自己拉扯出來,使得自己能夠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場上。
譴責對方,喝罵對方,聲音越大,越顯得自己坦坦蕩蕩。
嗬,坦坦蕩蕩?
周巢喝了口酒,他的酒和其餘人的不一樣,白鐵的扁平酒壺裡麵,盛放著淺綠色的酒,這是域外月氏族的烈酒。他也需要這樣一個替罪羊,以防止商戶中機靈的懷疑自己。
而且他對於那個自稱為藥商的人有些警惕,非常警惕,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行他總感覺有些冷意糾纏在身上,就像他曾經從大寨主那裡看到過的那一柄刀。
那是大秦最上乘的腰刀。
非常優美的弧形,透著紫青色。
他這一行來的感覺就像是當時看到那一柄刀,感覺到上麵那種危險,而且那一柄優美的刀就仿佛抵在他的後心上,他感覺到寒氣,但是不知道那柄刀什麼時候會插下去。
商隊中所有人他都熟悉,隻有那個新來的藥商,所以能夠借助這些人將那個人驅走的話最好,當然,這得要他還回來……
麻餘高高站著。
他的身子本就消瘦,像是麥稈,右手揮舞著,伴隨著商戶同伴的喝罵聲音開口,覺得心中些微的愧疚已經消失,隻有對那害得好友一家離散之人的憤怒。
“等到他回來,我定然要讓他說出真話!我要報官,去雇傭域外的武士,殺了他的人頭祭奠老孫!”
他複又重重揮舞了下手,引得一陣附和,無意抬頭,身子卻驟然僵硬。
旁邊罵的最凶的圓臉漢子看到了麻餘的臉色,看見他因為酒液作用而通紅的麵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愣了一下,然後像是預料到了什麼一樣,扭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身子也一樣僵硬下去。
在火焰照不到的黑暗當中,靜靜站立著一人一馬。
不知道已經站立了多久。
本該消瘦的駿馬此時在陰影中卻顯得極為高大,馬背上沉默的男子身子挺得筆直,身上黑衣沉重得仿佛鐵鎧,天色暗得極快,天上沒有星光,那人的身上似乎浸潤了夜色的冷意,背後的大氅微微抖動著。
他騎在馬背上,俯瞰著所有人。
火焰燒得很凶,但是照不亮那個人的臉龐,輪廓冷漠,像是刀鋒,他踢了踢馬腹,那在陰影之中顯得極為高大的瘦馬抖動馬鬃,慢慢往前,馬蹄聲音清脆。
馬鞍一側掛著一把刀,墨色的刀,弧度在火光下,卻反射著一種青冷的光。
喧囂不見,如同長夜一般的沉默逐漸蔓延。
隻有馬蹄聲音一下一下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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