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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遠和狹窄兩種概念同時出現的山洞。
山洞之下匍匐的猛獸。
還有坐在石座上,神色冷淡的青年。
老者心臟狠狠一抽,顧不得思考,驅動胯下猛虎轉身,身後狼群呼往前攻擊,模樣冷淡的大夫抬起頭,看了一眼,隻是一眼,霎那間,所有的野獸全部僵硬原地。
煞氣籠罩在這個陰森森的洞穴裡。
王安風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道:
“過來。”
手背上烙印浮現,略微傾泄出麒麟氣息,猛虎異獸身子顫了一下,然後在老者不敢置信的目光當中,轉身朝著那個大夫的方向走去。
老者抓著猛虎的耳朵,低低叫道:
“小兔崽子,我從你吃奶的時候就養著你了……你,你便是這樣對我的麼?”
“走,走啊,轉,轉頭……”
猛虎眼中浮現掙紮之色,但是在王安風手背神兵氣機的壓迫下,幾乎沒有辦法控製身體。
野獸總是比起人類更為敏銳。
王安風抬眸看著因為身上傷勢而沒有辦法自如移動的老者,下意識學著某個文士那樣斜靠在石座上,右肘支撐在扶手上,手掌托著下巴,瞳孔中運起先生傳授的瞳術,施加壓力。
老者看到他眸光淩厲,仿佛瞬間被利劍加身,身子僵硬,直到數息之後,方才勉強能動,第一時間並沒有如王安風所料那樣或者讓步,或者認輸,反倒氣苦道:
“你不是說你是個行腳大夫麼?”
王安風淡淡道:
“如你所見,我確實是個大夫。”
“那不是說,隻練過一點武功嗎?!”
王安風頓了頓,聲音冷淡,道:
“是練過一點。”
“隻是後麵又練了一點。”
老者張了張嘴,無力反駁,有些沮喪地坐在虎背上,呢喃道:“你是他們派來的人吧?我知道的,躲了這麼長的時間,肯定已經躲不過去了……”
“嘿。老夫武功大失,肯定會被找到蹤跡的……”
“動手吧!”
言罷老者搖了搖頭,雙眸微眯,麵容浮現凜然神色,抬眸望向上麵一寸,脊背挺得筆直,白須微動,慨然歎息道:
“老夫阿爾茲,安息國人,十歲習武,至今六十有餘年也,縱橫天下,睥睨捭闔,幾無對手,淪落到這種境地,也是天命使然,天命使然矣!一生壯闊至此,死又有何懼哉?”
“小輩,汝動手吧!”
王安風頓了頓,腦海中回憶。
眼前這個老者並不是酒自在前輩所提供的名單之一,可是他的武功路數確實是萬獸莊的路數,但是看著下麵老人一副義士就義的樣子,沉默了下,古怪道: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要求。”
“本來沒有這個打算的,你要這樣要求的話,某也可以答應你。”
旋即伸手去拔彎刀。
百鍛鐵的刀鋒摩擦過犀牛刀鞘,發出細微的聲音。
老者聞言呆了一呆,旋即意識到了什麼,恰好看到了王安風起身,右手握刀,似乎打算幫他完成這個心願,狠狠地打了個寒顫,一邊往後靠,一邊連連擺手,臉上的表情瞬間從凜然不屈變成訕笑,道:
“等等,不著急不著急,大夫……不!壯士,壯士!”
“你不是萬獸穀裡抓我回去的人?”
王安風淡漠道:
“某說了,某為大秦遊醫……”
“非你以麻痹之毒攻我,某現在已經回去村子了。”
“不過放心。”
他抬起手裡的刀,刷一下卡在了前麵這個疑似為白虎堂同盟門下的老者脖子上,聲音冷淡,慢悠悠道:
“我救人要錢,但是殺人不要。”
“當然,若是要我給你準備棺材,也可以。”
“得另出錢”
老者抬起手輕輕拈在刀鋒上,訕笑道:
“不著急不著急……壯士,這個先不著急……”
“小老兒突然又不想死了。”
王安風手腕上沒有加力,任由他推開了刀鋒,看著這個老人臉上的神情,隨手將手中的彎刀收歸於刀鞘之中。
眼前的老者先前並沒有拿兩個孩子的性命威脅他為其醫毒療傷,傳授武功時候也是老老實實沒有耍花招,所以他此刻實則並無殺意,隻打算問出情報。
將刀連鞘倒插在地,王安風神色冷淡,道:
“萬獸穀的人?”
老者連連點頭,陪笑道:
“是是是,老夫,不,小老兒當年勉強拜入了萬獸穀當中,承蒙當時穀主不棄,所以學會了些許武功,機緣巧合之下,四十多歲的時候,越過龍門,而今已經七十有五,家中老妻已經沒了,也沒敢娶新的,還有……”
王安風沉默了下,聽著老人喋喋不休,然後拔了拔旁邊的彎刀,錚地一聲。
老者的聲音戛然而止,訕笑著看著王安風。
王安風看著眼前的老人,心中思考此人和白虎堂可能存在的聯係——
西域三十六國之中,安息是距離大秦最近的幾個國家之一,即便是普通村子的商隊,精力有限,也不過月餘時間,就能夠抵達大秦境內,不可謂不近。
白虎堂高手既然打算從域外影響到中原江湖,這樣一個跳板自然不會放過。
而按照酒自在前輩提供的情報,安息國中的第一大派,地位等同於天山,青鋒解之於大秦的萬獸莊,已經淪落於白虎堂之手,很大程度上受其決策影響。
眼前老者正是萬獸穀的高手。
但是卻又不在酒自在前輩提供的名單之列。
如此心中念頭電轉,王安風麵容冷淡,似乎隨口問道:
“你既然身為萬獸穀的高手,能夠有五品的修為,身份想來不低。”
“何以淪落至此?”
談及這裡,老者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下,咬牙切齒道:
“這,……自然是被人陷害。”
“不過,此事事關小老兒顏麵,所以……”
錚!!!
清越的刀鳴聲音在山洞之間回蕩著,那把夏曼所贈的百鍛寶刀已經穩穩架在了老人的肩膀上,順帶刮掉了幾根白須。
老者嘴角抽搐了下,道:
“……所以小老兒一直沒有跟其他人說,但是壯士既然發問,那麼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說完這一句話之後,他感覺到肩膀上的彎刀被挪開,先是鬆了口氣,旋即心中怒氣澎湃,暗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隻要等著自己身上的毒被解了,恢複五品修為,定然要讓你這小子好好吃些苦頭,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尊老愛幼。
想及這臭著一張臉的大秦人在自己麵前痛哭流涕,連連道歉的模樣,老者又是咬牙切齒,又是止不住浮現笑容。
麵容冷淡的刀狂收回彎刀,再度沉默了下,言簡意賅道:
“講。”
“唉,好勒。”
下意識回答,老者看到那口彎刀拔出一寸,重又插回刀鞘,背後不由得寒毛炸起,隻得講自己心中的大計埋起來,老老實實道:
“是被我的師兄暗害的。”
王安風眸子中若有所思,道:
“講下去……”
形勢不由人,老人心中縱然是恨不得在這個不知尊老愛幼為何物的冰塊臉身上狠狠咬一口肉下來,也隻得忍氣吞聲,繼續道:
“嗯,我那師兄中原人的名字叫做呂太安,比我更早進入山門之中,素來是為門派中諸多長輩所看重,所修習的都是我萬獸穀中一等一的秘傳絕學。”
“老夫天賦已然卓越,萬裡挑一……”
阿爾茲下意識開始吹噓,看到前麵大秦人臉色似乎又臭了兩分,咳嗽兩聲,把話題拐了回來,道:
“我是說,我師兄年紀雖然比我大,但是在我還在下三品苦苦修行的時候,師兄他就已經踏入中三品的境界了。”
“為人豪邁,對於門派表現得極為忠心耿耿,有一次為了救我們前代穀主,甚至於被人以長刀刺穿左胸,如果不是他天生異於常人,心臟偏右,加上一身武功已經頗得奧秘之處,那一次就要死了。”
“之後得到賞識,傳授我門中絕學,理所當然成為門派柱石……,前代穀主去世之時,更是委以重任,出任大長老,當代穀主也曾經受到他的照拂,門派上上下下,無不欽佩尊敬,可是,數月前一日,我竟然發現,發現……”
阿爾茲聲音變得低沉,王安風聽到這裡,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成,眼前安息老人所遇到的事情,以及那位師兄,經曆軌跡和他在天雄城中見到的皇甫家外姓弟子李丹尋幾乎沒有差彆。
都是天賦異稟,同樣受到重視,而且對於門派忠心耿耿。
隻不過區彆在於,一個成功,一個失敗罷了。
果不其然,阿爾茲複又咬牙切齒,右手握拳,重重砸在虛空,道:“我卻發現,他暗中與一個武功極高的年輕女子有所關聯,欲要對本門不利……”
王安風沉默了下,道:
“然後你就出去質問他了?”
阿爾茲大聲道:“這是自然!”
“穀主傳授我一身武功,讓我能夠行走天下,對於這種事情,老夫自然不可能視之不理,當場出手,打算先將那個紫衣女子擒拿下來,然後再質問師兄。”
“因為驚怒之下,留不得手,身邊又無異獸,直接用了我萬獸穀中‘虎咆拳法’,一招拳印‘萬獸皆伏’,重重砸在了那女子後心處,正後悔是否出手太重時候,卻未曾想到已然遲了,毒物眨眼之間,反噬吞入老夫的丹田當中。”
“原來那名女子竟然周身全部都是劇毒。”
“不是用的外物。”
“老夫行走天下這麼久的時間,區區毒物還是能夠判斷出來,那個女子……她幾乎不能夠算是人,雖然生得美豔,但是她的頭發,肌膚,甚至於她穿的衣服,本身都是能夠毒殺江湖高手的劇毒。”
“她這個人就是劇毒一般!”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但是阿爾茲提起來的時候,仍舊會感覺到恐懼,手掌微微顫抖,顯然當時的經曆對他影響極大,數次深深呼吸,方才平複內心悸動。
王安風眯了眯眼睛,想到了兩個月之前,大荒寨寨主溫傑說的話——
他曾經看到,大荒寨的老寨主,將一年劫掠而來的銀錢寶物,轉交給另外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
嘴角有一顆痣。
連起來了……
也就是說,假如酒自在前輩的情報無誤,而且並沒有隱瞞的話,白虎堂高層,現在權位甚至於淩駕於穀主之上的大長老就是白虎堂的高手。
白虎堂和紫衣女子有聯係。
大荒寨劫掠西域三十六國,年年金銀入賬,不可計數。
而作為大荒寨真正主人的老寨主,同樣和一位紫衣女子有關係,將每年的八成黃金毫無保留,全部交給後者。
兩個地方的紫衣女子是同一個人,還是屬於某一個隱遁於西域的巨大組織?
那個組織以毒功為根本,並且,人人喜好穿紫衣?
那假如是第一個可能性呢?
那個紫衣女子是隸屬於白虎堂的高層?還是說屬於其餘的勢力?數百年前的星宮有三百六十五門傳承,號稱無所不有,青鋒解的典籍中記載,確實有涉及到毒功的武道。
而另外,群星閣所在之處,西南百越的鎮國大派,也是以毒術為根本,據傳其大先生,曾經以一身毒術,震動整個大秦江湖,若是她的後輩,應當也能有如此的毒術早造詣。
因為往日的經曆,王安風迅速判斷出了那名紫衣女子的三個可能的身份,無論是白虎堂,還是群星閣,或者最為神秘,幾乎從不曾接觸過的星宮,都有可能出現這樣一個年輕的女性高手。
而且,周身上下,遍布劇毒。
眼前的老者隻是一拳拍在她的背後,就被劇毒反噬其身,就算是才進入五品沒有幾年的武者,一身氣機也要遠超六品,浩如煙海,以安息國的江湖水準,初入五品的手段,稱得上一句縱橫江湖,並沒有太大的錯誤。
可就是這樣一個武者,一身的武功竟然被那劇毒反噬,不過隻是數月的時間,就硬生生從五品跌墜入六品,如同養蠱一樣,若是再遲些遇到他,恐怕一身武功,儘數消弭,變成了個再尋常不過的老人家。
不知道為什麼,王安風幾乎第一時間感覺到,自己身上所負的藥王穀絕學混元體,恐怕遇到了彼此克製之物。
便如陰陽相生,一者百毒不侵,一者滋生萬毒,二者若是相遇,必然是水火相爭的局麵,到時候,誰分上下,論生死,恐怕就要看彼此的功夫和造詣了。
王安風收回心念,看了一眼老者,心中暗歎,麵上卻是神色不變,隻是淡淡道:
“你窺破他們交談,他們兩人,竟然沒有殺了你嗎?”
阿爾茲滿臉挫敗,道:
“他們自然是想要殺了我的,但是,師兄殺我之心極強,那女子卻說,要用我一身的武功氣機作為養料,培育這毒,如此方才存了一條性命至此,以鎖鏈將我困住,關在石室之中。”
“幸得那一日,我安息國天下第一豪俠前往萬獸穀中拜訪,關押老夫的弟子大多心癢難耐,前往一觀豪俠風範,隻剩下了尋常的七品,便是七品也隻一個,大多隻是八品,九品……”
“我這虎兒自小撫養,與我通靈,而今已能夠力搏七品不弱,趁著夜間,暗中潛伏,將那些弟子除去,方才勉強將我救出,趁夜下山奔波數百裡,潛入了這一處峽穀當中。”
“之後強提精神,開辟山洞,勉強度日罷了。”
“那一日見到那兩個孩子迷了道路,便引著他們下來,一則引著他們避開沙暴,二來,也確實存了念想,想著無論如何厲害的毒物,入了武者的身體也不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若是老夫武功恢複的話,用水磨功夫,也能夠慢慢磨去了。”
王安風沉默了下,悠然道:
“某方才還道,安息江湖,不過一潭死水。”
“而今看來,死水也有死水的好處。”
阿爾茲仍舊不解,隻是覺得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似乎不是什麼好話,茫然道:
“你說什麼?”
王安風右手輕輕敲擊桌麵,淡淡道:“按照你方才的意思,你說你師兄和你關係極好,所以你根本不敢相信,他會對你下毒手,是麼?”
“所以你才一下跳出去,直接攻殺那名女子。”
“在你師兄對你殺意堅定時候,不敢置信,是否?”
阿爾茲點了點頭。
王安風又道:
“這頭猛虎身為異獸,花了你不少時間培育吧。”
老者微怔,旋即略有奇怪點了點頭,頗為得意道:
“那是自然,我告訴你,這種異獸必須從娘胎裡的時候就有所準備,沒有睜眼的時候就要抱在懷裡,讓它熟悉你的味道,而且,這種猛虎第一口的時候,需要用犛牛,羚羊,還有野豹子的奶混在一起……”
王安風打斷他,淡淡道:
“養了不少時間吧。”
老者有些不明所以,道:
“那是,花了足足三十年時間,才到這個水準……”
阿爾茲臉上止不住的笑容凝滯。
瞪大眼睛,抬頭看到王安風臉上神色似笑非笑,呢喃道:“你,你是說……”
王安風淡淡道:“你和你師兄自小一起長大,萬獸穀以異獸為本,他會不知道你最得意的這一頭猛虎麼?身為武功天賦在你之上的同門,看不出這猛虎的實力?”
“而在這種情況下,卻隻留下了恰好能夠讓你的異獸將你救出的弟子看守?真的是太巧合了,對不對?”
“而且,既然他武功比你更為高超,還有那位大豪俠在,竟然沒有能夠察覺到你下山離開麼?便是當日喝醉了酒,也必然會派出高手阻攔你……”
老者麵色已經蒼白。
王安風悠然歎息,道:“也就是在西域小國,江湖不過一灘死水,幾隻魚蝦,若在大秦江湖,你如何能活到這般歲數?恐怕早已經死在哪裡的客棧了。”
“諸位,聽得東西足夠多了的話,不妨出來吧。”
一片死寂。
阿爾茲反倒被王安風嚇了一大跳,猛地轉過頭去,須發微張,視線在四處急掠,口中驚慌道:
“什,什麼,有人嗎?在哪裡?為什麼我沒有感覺到?”
王安風收回目光,淡淡道:“看起來沒有人。”
阿爾茲扭過頭來,滿臉驚懼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