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老周抱著個小木凳,靠著大門曬著太陽,縮了縮脖子,有些困倦。
冬天了,穿著的衣服自然厚實,防風,懷裡抱著一個青銅鏤空走獸繡球紋路的小暖爐,眯著眼睛打盹兒。
他前頭的青石地麵灑掃地一塵不染,有頑童灑了一把黃橙橙小米,反倒招惹來了一地麻雀兒,嘰嘰喳喳的,叫人在這暖光裡頭更有些犯困。
除此之外,行人不多。
畢竟這裡在開遠門與皇城之間,那可是整個京城最為尊貴的一個地段,距離朱雀門極近,有時候那些官員一路閒談散步,都能夠走到宮牆,停下交談,抬頭就能夠看到躍過高高宮牆的寒梅。
能在這一片城區得了個院子的,那都得要是給聖人立下大功勞才成。
隻有家世不夠,隻有品級更是不夠。
每年輪到了士子考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來自天下七十二郡的大家士族的年輕一輩彙聚在這裡,投上名帖,想要拜見某位早已致仕的老大人,周府的老門房曾經見到門外街上的人來來去去,有人青雲直上,有人落寞離去。
那可都是家世放出去讓人咂舌的大家族。
可看著看著也就不奇怪了。
在這一條道路上,就是那些真正的世家子,也要老老實實。
可能遇到的一個尋常老人,就是曾經隻在三公之下,叱吒風雲的人物,可能見到的某位少年,其祖就是清名譽滿天下的文壇大家,老人在這裡守了這麼多年的門,見到過的清貴身份已經數不清啦。
可是在這樣寸土寸金也不為過的地段裡,卻有一座占地極為大的院落。
尋常三進三出的院子已經是極為難得,但是那裡幾乎稱得上是一小座彆宮,據說是當年聖人年少時候因為戰功赫赫而得許建造,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住進去,隻是每隔一段時間有專人進去灑掃,可是前些時日,竟住進去了人。
老人隻是覺得好奇,不曉得是哪一位貴人出席,能有這麼大的麵子,住進當年聖人還是王侯時候的住處。
若是建造坊的人,自甲等十一庫房最靠後的書架上,從上往下數出第三本卷宗展開,可以看得到,正對著皇宮禦道而延伸下去,一直到天京城城門的就是整座天京城中,最繁華的大道,是整座天京城的中軸線。
皇宮左右兩側,那座巨大的彆院,位置與太子府幾乎相對應。
“這兒是當年神武所在的地方。”
離武右手拍了拍旁邊粗大的紅木圓柱,隨口道:
“一開始名義上的府主是現在的皇帝,你爹隻是大帥,是後來,朝堂中有人忌憚神武府的戰功,各種話,虧得他們有臉說出來,當年還不是皇帝的二皇子將神武府虎符交給你爹,一個人入京城。”
“最後把妻兒留下來,留在京城,加上老皇帝開口,才堵住了某些人的嘴,那個時候他妻兒就住在這裡,之後得勝歸來,神武府麾下鬥將戰將有許多,分散開來擔心出事,就索性全住在這個院子裡了。”
老人低聲笑罵一聲,道:
“這是過去了多少年了啊。”
“公孫那時候比你現在都要小幾歲。”
王安風嗯了一聲,安靜看著這院落,八百青濤騎現在駐紮在了這裡,早在他來天京城之前就住下了,食娘侍女都有,維持著這院子的正常運轉,現在在練武場中練武,隔了很遠,也能夠聽到兵器相交發出的錚然碰撞聲,以及老卒中氣十足的嗬斥聲。
經曆了北疆大半年血戰,青濤騎身上最後一絲稚嫩也被打磨乾淨。
王安風現在沒有穿神武府府主的錦繡戰袍,還是穿了那一身樸素藍衫,背著劍匣,抬眸看著天空,遠處能看到一座和扶風塔有些相似的巨塔佇立在天京城中,隻是沒有那種熟悉的風鈴聲音。
他在想著這幾日的事情。
雖然最後還是暴露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倒也談不上甚麼後悔,這件事情隻要自己和神武府眾人接觸,一定瞞不過那些有心人的盤算,有什麼招數,來便接下了,隻是之後要如何還劍,還需要頭痛下。
過幾日是太上皇壽辰。
到時候五品以上在京城官員都有資格去覲見。
隻是想想,就知道是隻遜色於大典的事情,到時候少不得表麵上的寒暄客氣,王安風心裡想著這種可能的情形就覺得不喜,可若要讓他對於那些笑臉相迎的人直接冷漠無視,以他生性,卻又絕難以做到。
左右都是不喜的事情,索性便打定了注意不去湊這一次熱鬨。
若要還劍,等到得空入皇宮就行。
反正三師父自他一如天京城之後,就在他耳邊時時叫囂,非得要他夜入皇宮,親身探一探大內警戒,還說什麼,神偷門曆任門主親傳,沒有一個沒有走過皇宮,這代代相傳的傳統,可不能在他這兒斷掉。
心念至此,卻又想到,離伯說還劍時候萬萬不能夠小氣。
可什麼才能夠稱得上是大氣?
離武慢悠悠道:“你鬨了那一出,這天京城要變天了。”
王安風嗯了一聲。
…………
“確定了?確定沒錯?”
“不會有錯的,爹,這是孩兒的好友親眼所見,兒子之後也多方問過,不會有錯,是他們回來了。”
“那八百神武當時跪倒一地,見著了的人。”
一名白發老翁麵色驟然鐵青,搖搖晃晃往後麵倒去,中年男子神色一變,連忙趨身去攙扶,卻被老人一巴掌拍開,白發老翁連聲道了幾句好,突然將手中烏沉沉龍頭拐杖重重一扔,聲音自平日溫和漸漸轉為淒厲,道:
“王天策!滅國破家之恨,二十餘年,已二十餘年了!”
“老夫幾乎以為此生沒有辦法再報!”
“好好好!好!”
“你幾令我家國皆亡,我也要還你個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聲音淒厲,隻在屋宇房梁之間回蕩,沒有外傳,也因此越顯得刺耳,聲如泣血一般,中年男子想到年少時候家國平安盛世繁華,和那率眾人衝破封鎖入內的白衣青年,麵色黯然。
類似的場景不斷在天京城許多地方上演。
當年秦滅六國之後,為了能夠儘快收複六國土地,曾經分封了一些原本六國世家大族大秦的官爵,換取了當時的支持,這數十年間,那些曾在各國中得享四世三公,榮華富貴的世家老一輩,為了能綿延家族的清貴,不得不入大秦朝堂。
又因為朝堂上各國世家都有,彼此各有衝突。
而若不儘心儘力,那麼現在的爵位和地位就會被其餘世家輕易取代。
因此這些六國遺貴不得不儘力而為。
此刻他們年輕出生的一輩,已有許多無法再對國破的仇恨感同身受。
唯獨曾在原本國家中享受過一人之下尊貴地位的老一輩,雖然礙於家族繁榮入朝為官,心裡麵仍舊還有一塊放不下去的疙瘩,揪地心生疼生疼,當年得知王天策身死時候,不知道多少人白首衣冠嚎啕大哭。
可現在王天策的子嗣帶著北疆而來的潑天大功重新踏入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