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似乎有許多日子沒有見過太陽了。
“季公子,該喝藥了,您這身子,不能不喝藥啊。”
一個聲音打斷了季陵的思索,他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老農正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有些擔憂地勸說著。
季陵低低地笑了一聲,伸手便接過了那藥碗:“多謝。”
良藥苦口,他不喜歡苦味兒,但也不得不喝。隻是那湯汁尚未入口,他便聽見了自院門處傳來的嘈雜聲音,手中一顫,那碗藥便如同潑墨一般,儘數灑在了他不算乾淨的白袍子上。
“老伯,你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季陵一邊說,一邊重重地咳嗽著,“快些……若讓他們發現你,恐怕……”
“季公子……”
“快去啊!”季陵推了他一把,連傘都顧不得打,徑自衝到了門外。
一群家丁自前院魚貫而入,一個錦袍的公子在他們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頭頂撐了一把大傘,渾身上下一分不亂,與幾乎濕透了的季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瞧瞧,這不是丞相府的大夫人嘛,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季陵被他帶來的幾個家丁按住,強迫式地跪在那個公子麵前,口中卻不服軟:“咳……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日日給郡主賠笑的郡馬爺嘛,怎麼今日有空……”
季鴻惱羞成怒,衝上去便甩了季陵一個耳光,他下手毫不留情,季陵的嘴角甚至立時便被他打破了,滲出絲絲縷縷的血來。他弓著腰,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見他這副淒慘的模樣,季鴻的心情卻又好了起來,他捏著季陵尖尖的下巴,打量了幾遍,戲謔道:“怎麼,這就受不住了?我聽聞你侍奉過的那些高官有許多人都暴虐成性,想必沒少在你身上……啊?如今大哥打一下你就這般拿捏姿態,是有多瞧不起我呀?”
季陵喘了兩聲,沒有說話,季鴻卻看不得他如此,手下又用了些力:“你看你這張臉,說你是女人都有人信,怪不得父親老懷疑你母親偷人……”
“閉嘴!放開我!”季陵掙紮著偏頭,卻逃不開他手掌的鉗製,季鴻在他下巴上掐出了深紅色的印子之後,才心滿意足地放了手。
“罷了,瞧在你是將死之人的份上,我才與你多說兩句,”季鴻拍了拍手,笑著站了起來,“丞相夫人私逃出府,這是多大的罪名啊。丞相為了找你,快要把信京全城給翻過來了,照他的性子,還不知要對你做什麼。你大哥也算做件好事,為了不讓你直接被那些人玩死,現在先送你一程,也當是積德行善了。”
語罷,季鴻便隨意地揮了揮手,笑道:“愣著乾嘛,動手吧。”
按著季陵的幾個家丁便鬆了手,季陵還未來得及緩一口氣,長長的鞭子帶著呼嘯的風聲,便一下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周身的幾個家丁一人抽出了一條長鞭,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招呼著,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皮開肉綻,鹹濕的雨水滲到傷口裡去,帶來一股陌生的顫栗。
“季鴻!”他趴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季鴻抱著胳膊在他麵前看著他,眼神帶著快意,像是在看什麼讓人快樂的事情。
“我生在季家,沒得選擇,但我從不想跟你搶東西……不過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胸腔中似乎積了血,說話變得好艱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當年在府中,你母親便千方百計要置我於死地,慫恿父親把我當做小倌兒賣給那些大人……後來我如了她的願,你們還不肯放過我……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季鴻重複了一遍,似乎在咀嚼他話中的意思,“為什麼……你一個小小的庶子,年輕時占了嫡子的風頭,又生得一副妖精麵貌,男人女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父親為官,旁人向他要你,豈有不給之理啊……犧牲一個你,換他步步高升,我看可是上算得很。”
季陵一怔,隨即努力地在雨中仰起頭來,嘶吼道:“既然從不把我當做兒子,他當初為什麼要生下我?明明都是他的兒子,他費儘心思為你們幾個鋪路,卻把我送上彆人的床任人□□,這是什麼道理?”
“什麼道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你給你必須給,這就是道理!你後來巴上了丞相,瞧瞧那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竟連生你養你的季府都不認了。”季鴻的麵容在他眼中有些扭曲,他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季良宴,我等了這麼多年,丞相終於倦了你,可讓我高、興、壞、了!你說,你不是咎由自取是什麼?”
咎由自取,他一生所求不過是保全自己,為何便成了咎由自取?
“憑什麼……”
似乎是哪裡出了血,滴滴答答的,混合著雨水流到嘴裡,又鹹又腥。季陵漫無目的地在光禿禿的地麵上抓著,卻什麼都抓不住。
到底是哪一個選擇出了錯,讓他把自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少年時代,信京全城皆知,所謂信京第一公子,是個庶子。
他母親是江湖女,生下他後便撒手人寰,父親對他愛答不理,大夫人覺得他沒什麼威脅,一路放任他長到了十六歲。
十六歲他第一次跟著兄長參加世家集會,一手好詩驚豔了信京全城,加之那張極美的麵容,雖是庶子,但各家官宦小姐、少爺公子驚為天人,給他冠了個“信京第一公子”的美稱,廣受讚譽。
年少不知收斂,總以為出風頭是好事。他有了這個名頭之後,喜滋滋地回家,以為會被父親稱讚,結果還沒進前廳便被大夫人毒打了一頓,唾液飛濺在臉頰邊。
“你一個小小的庶子,搶什麼嫡子的風頭,是想讓我們季家蒙羞嗎?”
“今日之事,下不為例,倘若你以後再去搶你幾個哥哥的風頭,休怪我們季家容不下你!”
打鈍了一顆心所有的期望,從此之後他老老實實收斂了一切做人,隻求謀得一處容身之地,將來無論是科舉還是從軍,能養得起自己,輔佐幾個嫡親兄弟便罷了。
可從某個時候開始,他突然覺得父親看他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從前的不耐煩和隨意,而是一種帶了戲謔的打量,這樣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後來一次,他偶爾聽到幾個父親房中侍女的竊竊私語。
“聽說沒有,禮部的尚大人看上咱們七公子了,想跟老爺要他。”
“七公子是男人啊,要他去乾什麼?尚大人又沒有女兒。”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尚大人雖是男子,但是他那些癖好信京誰不知道?七公子不過是庶子,打死在家裡都沒人管的,這下看來,凶多吉少了……”
“我聽說不隻是尚大人呢……老爺也還沒想好……”
“真的?好歹是親生子,老爺不怕旁人指點麼?”
“怕什麼,老爺若不想讓人指點,還愁沒有手段?灌了藥往床上一送,醒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到時候,旁人恐怕還要來同情老爺呢!”
“七公子真不該生成個男子,若是個女子,塞到後宮裡去,也是禍國殃民的角色呢。”
“胡說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