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嚇得癱坐在地,心中的恐懼和驚詫猶如滔天巨浪。不是不知道他這個爹對他感情寡淡不過爾爾,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南家位高權重,卻與季家世代交好,那個昏暗無光的時候,南鬱幾乎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兩人交好,季家不是不知道。眼見南國公府的公子身份貴重不說,還是一表人才,怎麼想都是朝中未來的顯貴。他的父親為了發揮這個兒子最大的利用價值,便喂了藥把他送到了南鬱的床上。
他當然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能跟南家扯上關係最好,若是南國公執意不肯,反正他清白也沒了,以後把他送給誰,都是一句話的事。
但季陵在這樣的情境之下,竟然感受到了一些隱秘的慶幸。幸好是他啊,不是那些麵容猥瑣內心齷齪的高官,南鬱當初對他極好,他被賜給他做男妻的時候,他也未曾因為他妨了他的路而產生一絲不快。他對南鬱的感情誠惶誠恐,甚至到了一種狂熱的程度——無論他說什麼,他都深信不疑;無論他讓他去做什麼,他都照辦不誤。
有他的幫助,有他明裡暗裡為他做的那些不能見光的事情,有他不惜出賣自己把骨頭墊在腳底為他鋪路的決心,南鬱如願以償地逼死了老公爺,逼死了嫡親兄長,高中、奪爵、入仕,在官場上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了今天,官拜丞相,權傾朝野。
然後,便容不下他了。
他知道他太多秘密,為他做了太多不能見光的事情,替他背了太多的人命案子,又一身汙濁。世人皆知季陵心狠手辣,皆知丞相夫人放蕩成性,勸說著一身純良好聲名的丞相一定要提防他,免得此人狼心狗肺,一朝回頭反咬一口。
南鬱似是不在乎,但對他卻越來越忌憚,甚至暗中收留了一個唱秦曲的小倌兒養在房中,寧願與他整日待在一起都不願來看他一眼。他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夜隻為見他一麵,晨起卻見南鬱衣襟不整地攬著那小倌兒從他身邊經過,一眼都沒有多看。
嬌笑聲從風雪當中傳回來,他那時才明白,這個人原來從沒有愛過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到如今還記得當年與南鬱交好的九王爺,在離開信京帶兵出征的前一日為他折了一支開得正好的梨花,九王爺年紀很輕,麵容稚氣未脫,口氣卻深沉。
他說:“君本似梨花性白,何必自墮塵埃?”
本就是他自墮塵埃,最終害得自己什麼都沒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聲名,沒有信任。從丞相府逃出來之後他連自己該去哪兒,該去找誰都不知道,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全是咎由自取。
“忘了告訴你,”季鴻重新蹲了下來,輕飄飄地說著,“父親早就和丞相大人知會過了,你是死是活,與我家都沒有任何關係。若你死了,五妹妹還能嫁給大人做續弦,你說這買賣劃不劃算?”
手指拂過他的臉,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季鴻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小刀,沾染著新鮮的血液,耀武揚威地貼著他的臉緩緩滑動:“可惜七弟是我親弟弟,不能下手,但有時候我看著這張臉真是口渴……今日幫你毀了它,要不你的屍體恐怕都保不住啊,哈哈哈哈哈……”
心頭好恨,可這恨意過後,隻剩了一片死寂的無奈,還能做什麼呢?飄飄所似,他連天地間的沙鷗都算不上,死生都由不得自己。
季鴻抹了抹他臉上的血,興趣闌珊地丟開了他站起來:“你們幾個,把後邊這間破屋給燒了,也算是給咱們季夫人送送行。”
“他們是無辜的,不……”
他一聲又一聲地咳出腔子裡的血,鞭子落在身上,漸漸地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血水從他身下一路蜿蜒向前,他有些迷茫地抬頭,看見一雙鑲了白玉的靴子。
南鬱正低頭看著他,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他如今的神色很罕見,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愕然。季陵看見他嘴唇顫了兩下,在他麵前蹲了下來,好像要伸手摸摸他的臉,最終卻不敢,隻得僵在了原地。
有熟悉的聲音自雨聲中傳過來,支離破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良宴……”
“南鬱,南棲隱!”季陵低著頭,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不想去想自己身上如今是怎樣的一副淒慘模樣,隻是拚著最後的力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今生如此,是我之錯,悔之晚矣……可若能,若能……”
雨又下得大了,連最後的話語,都被蒸騰得失掉了餘溫。
“若能從來,那日雨中,我絕不……絕不去撿你掉下的玉佩……”
南鬱怔怔地自語了一句,似哭似笑:“從來?”
他有些迷茫地想著,不撿又如何,本就是為了算計你而故意掉下的東西,死到臨頭了,為什麼還是這麼傻?
“你為什麼要逃,你竟然想從我身邊逃走?你以為說這種話,我就會可憐你,留你全屍嗎?”南鬱死死地咬著牙,不知為何聲音在顫抖,他瘋了一般地晃著地上的季陵,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飛了出去,摔了個粉碎,“我要把你,把你……”
重複了半天,腦中依舊一片空白,他都快要死了,死後什麼都不會在乎了。自己還有什麼,還能拿什麼,去威脅他?
“不逃……不逃等著你把我……當成最下賤的東西,再去送給彆人麼?”
南鬱一驚,捧過他的臉,顫聲道:“你怎麼知道……”
季陵似乎是笑了一聲,聲音漸次低了下去:“把我的屍身燒了吧,扔到亂葬崗去也行,隻要能離你遠遠的……遠遠的……”
隻要能離你遠遠的,就行了。
“良宴……”
“你說話啊……”
隻是這次真的再沒有人會回答了,季陵靜靜地趴在雨中,因為被打的厲害,身體都變形成了一個扭曲的姿勢。血像是流也流不完似的,染紅了周圍一大片空地。
他身後房屋剛燃起的火光在大雨中滅了下去,像是在做最後的祭奠。
延陽二十二年,丞相的男妻,為世人詬病了二十餘年的季陵病逝於信京之外,無香火,無禮祭。丞相沒有出城,卻發了告示昭告天下,季陵此人心狠手辣,罪惡滔天,逃離夫家,有礙家風,不能入南氏族譜,但念其二十餘年為南氏之妻,南氏還是在祖墳的山腳下為其立了一塊墓碑,也算是仁至義儘了。
暴雨傾城,嘩嘩啦啦地打在窗外的樹葉上。
背部的痛楚似乎還在,又似乎不在了,屋裡燃著濃重的百和香,熏得人頭腦昏沉。季陵努力了好多次才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趴在屋中的榻上。
腦海中零碎的記憶漸漸拚湊起了前一刻的畫麵,他記得他在信京之外一處偏僻的小院裡被自己的丈夫和大哥活活打死,血流了一整個院子。
他嘗試著動彈了一下,卻發現自己除了方才睡得不合適,腰部有些酸痛之外,背上竟然一點傷都沒有。伸手進去,還能摸到光滑的皮肉,就如同——
季陵心中大駭,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衝到房中擺著的銅鏡之前。
銅鏡照人模糊,但他清楚地分辨了出來,這是自己少年時的模樣——衣衫樸素卻不拮據,尚未加冠,頭發高束著,麵容上帶著天真的稚氣。
他……重生了麼?
像最後那幾年,他無數次想過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