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盯著鏡中的自己,完全不敢相信,甚至伸出手來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確信自己沒有在做夢之後,他笑了一聲,在鏡子前坐了下來,對著鏡中的自己又哭又笑。
上天眷顧。
他在病榻上那幾年,曾經無數次回想起,自己也曾是信京城中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騎著披了紅綢的馬巡遊全城,是活在陽光下燦爛的人。若能重活一次,他絕不會再選擇和今生一樣的路,絕不會讓自己掉到見不得光的泥淖中去,最後不得脫身,隻能沉淪至死。
但是……
季陵有些快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來。
那樣的日子哪裡是他自己的選擇,分明就是當初整個季家和南鬱一同把他逼上這條路的,一樁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半分都不敢忘懷。
既然上天眷顧,能讓我從來一次,那我便一件一件,把這些東西都還給你們吧。
“陵哥兒,你磨蹭什麼呢?老爺和大夫人還在前廳等著呢,快些,快些!”
是他貼身的秦嬤嬤的聲音,這老嬤嬤是大夫人安到他身邊去的,平素便對他沒什麼好臉色,一貫說話都很不客氣。
季陵取了手邊一把傘,應了一聲“就來”便推開門衝進了雨幕。
腦中一片混亂,看如今的情景,他還回想不起這是何時,會發生什麼事情,先照著他該做的事情去做,總能發現些軌跡。
暴雨讓後院全是朦朧的霧氣,他走得很快,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雨水沾到自己的衣袍上去,以防失了禮數。或許是前世經曆過的緣故,他總覺得此情此景說不出地熟悉。
熟悉的假山、花池在他眼中一掠而過,他甚至看見了經常趴在池子邊睡覺的那隻貓。
眼眶中一片鹹濕,前世他從出府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聽聞自己住的院子後來被嫌棄晦氣,連下人都不肯住,漸漸荒蕪成了一片荒園,連母親的墳墓,都不知去了哪裡。
他這樣想著,一個不仔細,踩了濕滑的青苔,登時便摔了下去。
疼痛後知後覺,季陵有些頭痛地扶著額,剛想爬起來,卻突然看見了麵前的一塊玉佩。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中轟然作響,他知道這是什麼時候了!
十七歲之時,南國公攜著兩個公子上門來拜訪,他在雨中摔了一跤,卻正好拾到了南鬱丟下的玉佩。
他不知那玉佩是不是珍貴的物品,隻得尋了個私下的機會,悄悄還給了他。
南鬱接到那塊玉佩之後,對他千恩萬謝,一來二去二人便熟了。常常結伴去遊山玩水、吟詩作對,同信京同齡的少年人們一起出遊。在他眼中,南鬱溫柔體貼,像一個大哥哥一般,遇事不慌不亂,足智多謀,即便自己生發出了一點不可見人的心思,他都守著禮,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丟了這個唯一的朋友。
所以當他醒來,發現身邊是南鬱的時候,他居然從心中生發出了些許的喜悅,幸好是他,隻要他肯……不要名聲和前程,他也要傾儘所有讓他不後悔。
而如今,前世的好時光曆曆在目,這塊玉佩他伸手就可以觸碰得到,撿到了就可以換來同前世一樣的時光,南鬱那個時候對他那麼好,他無數次想過,若能讓他回到那個時候,就算肝腦塗地他也心甘情願。
天邊一個驚雷,拉回了季陵飄遠的思緒,同時也讓他打了個激靈。
他一把抓住了那塊玉佩,因為緊張手有點抖,心中卻萌生出一些快意來。前生臨死之前鞭子落在背上的痛苦是那麼清晰,一抽一抽的痛提醒著他,不能重蹈覆轍。抓住這塊玉佩,重新與南鬱結識一遍,才有機會報複他。
連傘都顧不得打了,他步履匆匆地走出了花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頭發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實在不能見人。季陵略一思索,伸手招呼了門邊一個小廝。
“麻煩告訴父親,我身體不適,怕把病氣過了人,就不出門見客了。”
語罷,他便在雨中慢吞吞地往回走去,既然說是風寒,總要做得像些才好。他邊走邊思索,該找個什麼樣的機會把玉佩還回去,隻是他剛走了不久,頭頂上突然出現了一把青色的傘。
季陵一驚,立刻回頭去看。
看見來人他卻更加詫異了,那不是南鬱。少年人麵上笑嘻嘻的,帶著稚嫩的神氣,穿得卻華貴,暗紋在不菲的料子上若隱若現,玉帶束出挺拔的身姿,這張臉的主人他也認得,是素與南國公府交好的,當朝皇帝的第九個弟弟,裴深。
“哪裡來的神仙哥哥,怎地長得這麼好看,”裴深誇張地驚異道,那張比他隻大了一歲的臉上盛滿了笑意,“你怎麼不打傘,淋成這個樣子,受了風寒可怎麼好?”
季陵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恭謹地抱手行了個禮,前世他便看不透這個世人眼中隻知喝酒賭錢、胡天胡地的九王爺:“給九王爺見禮。”
“你竟然認識我,今日我頂著南哥哥的名頭出門,連你父親都不知道我是誰,”少年雖隻比他大一歲,卻高了一頭,他彎著腰,驚喜道,“那哥哥……還是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唔,讓我來猜猜,季家的兄弟太多了,這般品貌,你就是那個最出名的季陵吧?”
“九王爺認得我,是我的榮幸,”季陵疏離地答道,“家父與家兄皆在前廳,王爺該跟著南國公去見他們了。”
“彆啊,先告訴我你我誰大?”裴深一把拽住了他,生怕他走了似的,“我方才出來替我那個便宜哥哥找玉佩,看見你了,你撿了他的玉佩,怎麼不來還給他,反而要回屋?”
季陵麵色微紅,卻又不好揮開他的手,隻得忍氣吞聲地答道:“王爺比我大一歲,什麼‘神仙哥哥’還是不必喊了,免得傳了出去讓人說我不敬。”
“我叫裴深,你知道我名字吧?”裴深笑著在他寬大的衣袖上比劃,“‘裴郎一見心如醉,笑裡暗藏深意’,我的名字。我母妃給起的,她說她認識父皇時,便是這般情景。”
“暮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