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宿野問:“要用勺子嗎?”
“不用了,謝謝。”時綠表情淡漠,客氣疏離的態度。
許宿野忍不住盯住她,想分辨出她現在的禮貌冷淡,到底是偽裝出來
的,還是發自內心。
為什麼她可以偽裝得這麼好?還是根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許母輕咳一聲,許宿野這才不甘不願地收回視線。
他吃了口白米飯,幾乎沒怎麼嚼,生生吞下。
連同那些負麵情緒一起,無比艱難地藏入腹中。
-
清明節那天是周日。
許母和許宿野要回安城掃墓。
臨走的時候,許宿野敲響了時綠的門,問她願不願意去。
許母一臉詫異。
背對著許母,許宿野眉眼低垂,漆黑的眼裡甚至帶著祈求。
考慮了十幾秒,時綠不忍心拒絕,到底還是答應了。
“我去換件衣服。”
她沒關門,去臥室裡換了件端莊肅穆的長袖黑裙,臉上的妝也卸了。
不沾粉黛的白淨臉孔,桃花眼淡漠,唇瓣淺紅。因為今天的穿著,她身上冷漠的氣質又加重了許多,像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許宿野的視線黑而沉,停留在她身上,臨走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移開。
他和時綠的事,他想告訴父親。
他結婚了,身邊親近的人應該至少有一個人知道。
這樣才像話,才不像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以前他家住在離祁城不遠的安城,父親也葬在那裡。後來他住進時家,才搬來祁城。
許宿野開車重回故地。
許母暈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時綠坐在後排,閉目養神。
高速路上車流稀疏,遠離市區,路旁一片荒涼。
外麵下起了迷蒙煙雨,冰涼的雨滴一下下敲在車窗上。
車窗緊閉著,車內光線昏暗,安靜而溫暖,隻剩下清淺的呼吸聲和雨聲。
祁城雨水豐沛,一年到頭總是在下雨。
許宿野有很多關於雨的記憶。
父親殉職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本來在學校上課,剛結束的那場考試他考得很好,成績單剛發到手裡,老師突然接到他家裡人的電話,告訴他家裡出事了,讓他趕緊回家。
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學校,許宿野已經記不清楚。臉上的淚水混合了雨水,到底流了多少淚,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來。
回到家,他看到了運送遺體的車。車上,母親趴在床前,哭聲悲慟,眼眶紅腫,幾乎要哭死過去。
他也上了
車,看到了蓋著純白床單的父親。
很多父親的同事來安慰他們,那些平日裡堅毅的勇士們,都紅了眼眶。
等雨停,他們所有人一起注視著,父親的遺體被送入另一個地方。火焰冷卻,父親被裝進小小的黑色壇子裡。
後來,他穿著一身黑,站在黑傘下麵,看著一鏟子一鏟子的土揚起落下,漸漸埋沒壇子。
他再也沒有了父親。
因為極大的悲傷痛苦,母親哭得暈死過去。
除了繼續掩埋的兩個人,其他人都去照顧母親,原本罩在許宿野頭頂的傘被撤走。他整個人避無可避地暴露在冰冷的大雨中,雨水像鞭子,用力打在身上。
他隔著雨幕,努力睜大眼睛,拚命往坑裡看,想記住父親最後的樣子。卻因為太多雨水流進眼裡,視野變得朦朧模糊,如同隔了一層毛玻璃,什麼都看不清楚。
最後,他渾身濕透,衣服貼在身上,嘴唇咬得發白,用力把早就被雨水泡爛了的成績單丟進坑裡,很快被濕潤的泥土埋住。
那場大雨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也是他的家變得支離破碎的開始。
像是做了一場雲詭波譎,光怪陸離的夢,卻永遠被困於其中無法脫身。
除了這件事之外,剩下的讓他印象深刻的關於雨的記憶,幾乎都和時綠有關。
最讓他難以忘記的,反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下午放學,他去學校外麵的小商店,幫時綠買東西。
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外麵突然就下起雨。
他身上的校服是剛換的,不想淋濕衣服,隻能站在門口的簷下等雨停。
後來他看到了時綠,她跟同伴撐著傘經過。
路過他,她隻是隨意看了眼,就淡漠地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她臉孔柔靜,穿著乾淨的校服,散在肩頭的黑發柔順細軟。永遠都是那麼得體從容。從他麵前走過的時候,他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溫暖的花香氣,讓人迷醉。
不像他,似乎隻配生活在爛泥裡,狼狽不堪。
小商店裡湊巧播放著林宥嘉的《浪費》:
“沒關係你也不用給我機會,
反正我還有一生可以浪費。”
“沒關係你也不用對我慚愧,
也許
我根本喜歡被你浪費。”
許宿野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雨幕裡。她走過的地方,雨水順著傘的邊沿滴落,砸進水坑,濺起一朵朵水花。
他低下頭,有些自嘲。
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還很可悲。
他永遠都是被忽略被無視的那一個。
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歇的意思。他不想再等下去,打算冒著雨回教室上晚修。
結果剛邁出一步,就看到前方——
時綠去而複返,這次隻有她一個人。
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的少女,正撐著潔白的傘,緩步向他走來。
她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她在他身前停下,伸直手臂,將傘舉過他的頭頂。微揚起下巴,靜默望著他,深棕色的瞳仁比雨水還要清澈。
許宿野呼吸停滯,站在台階上,很專注地跟她對視。
喧嘩的雨聲中,他無聲走進傘下,立在她身旁。
傘外大雨傾盆,卻因著身旁這柄小小的傘,他得以幸免於淋濕,有了方寸立足之地。
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聞到了花的香氣。
不是幻覺。
是無比鮮活的真實。
如果不是時綠,許宿野或許永遠都隻能孤零零地走在滂沱大雨中,踩進汙濁不堪的泥水裡。
可因為她的存在,他才有了尊嚴,才能體麵地行走在這人世間。
遇到時綠之前,許宿野目光所及之處,隻剩下灰暗冰冷。
隻有時綠是鮮活溫暖的,隻有她能把他從泥濘中拉出來。
就算把一生都浪費在她身上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