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宿野安靜地站在臥室門口,脊骨微彎,跟時綠隔著幾步遠,漆黑專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時綠坐在地上,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他。
沒得到回應,她又重複了一遍,“你怎麼回來了?”
許宿野沉默地走過去,單膝跪地,溫柔緩慢地握住她的手腕,然後是手背。
時綠下意識鬆開手裡的錘子,咣當一聲砸在地板上。
像是忽然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氣,時綠閉眼,靠進他懷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泛紅的手腕和手心,被他握在手裡輕輕揉搓。
時間安靜地過去,許宿野低聲說:“突然很擔心你,就回來了。”
時綠睜開眼,昏暗光影下,他像靜靜矗立的磐石。
她的心莫名安定下來。
“我沒事。”時綠說。聲音還帶著痛哭後的沙啞。
她知道許宿野在擔心什麼。他被善於偽裝的她騙怕了。
“沒事就好。”許宿野什麼都沒問,隻是默默擁著她。
在他眼裡,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沒重要。他的好奇心也沒有那麼重。
隻要時綠好好的就夠了。
夜色漸濃,寒風烈烈,窗簾被吹得鼓起,室內的溫度迅速降下來。
桌子上的小台燈被吹倒,摔在地上,插頭被扯開。
唯一的光源熄滅,屋裡頓時陷入濃稠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要回去嗎?”
許宿野側了側身子,擋住窗外的風,把時綠護在懷裡。
寂靜忽然被打破,好似按下某個開關。
情緒已經穩定下來的時綠拉住許宿野的衣服,阻止了他的起身。
她輕聲開口,卻不是回答他上一個問題,而是按照約定,跟他講以前的事。
時綠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說得艱難,“對不起。高中畢業那年,沒有履行跟你的承諾。”
“我本來已經報好誌願,報了祁大附近的理工大。但有次吃飯,爸媽跟我說,讓我去學音樂。我就聽了他們的安排,把誌願取消了。”
時綠很少把家裡的事情告訴彆人。這等同於自揭傷疤,暴露於人前,她很不樂意這麼做。
小的時候,她試圖跟身邊的朋友傾訴。
可得到的回應卻是“你家裡這麼有錢,你有
什麼可煩惱的?你已經比我們大多數人幸福很多了”,“你爸媽不管你,這不是好事嗎?”,“你就不要想這麼多了,這也沒什麼啊”。
時綠那時還不懂得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這個道理。
但她性格使然,在一件事上丟了麵子,就不會再去碰。
所以這麼多年,有再多負麵情緒,她都是一個人默默消化。
家裡的事,她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連雲三冬都不知道。
在她家住過三年的許宿野對此隻是隱約有所察覺,並不知曉詳情。
“對不起,我毫不反抗地聽從了他們的安排,沒給你留下任何解釋,就那麼離開了。”當時心中經曆的那些波濤駭浪,時綠都沒有說。
她隻是簡簡單單地,用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出來。
隨著她的低語,許宿野的記憶,被帶回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年盛夏,他在給一個初中生當家教。
中午,他從學生家裡回來,在小區門口看到了時綠。
刺目烈陽下,她打著黑色遮陽傘,站在路口等他。
許宿野立刻跑過去,停在她麵前。
他驚喜望著她。
高考結束後,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麵了。
許宿野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他想訴說想念,想跟她商量一起去學校報到,想把自己攢錢買的禮物拿給她。
可這些話統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下一秒,他聽到時綠說她要出國了。
烈日當空,三十八度的炎熱天氣,本該熱得人渾身冒汗,許宿野卻如墜冰窟。
他問為什麼。
她說沒有為什麼。
說完,她掙脫他的手,轉身撐著傘離開,毫不留戀地。
他那日太忙,連早飯都沒吃。
頭頂的太陽太過毒辣,時綠的話又太過狠心。
她走後,他暈倒在地上。
可她一次也沒有回頭看他,對此一無所知。
他後來被路人送進醫院,出院以後,又很快再度入院。
這件事,許宿野從沒跟時綠說過,他也永遠不會告訴她。
“都過去了。”許宿野輕輕蹭了蹭她的頭發,語氣裡沒有怨懟,也沒有難過。
他不是釋懷。從來都沒恨過,哪來的釋懷。
即使當時他絕望地以為,他們會就此了斷,再也沒有機會重逢。
即使當時他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最後被送進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
深深痛恨輕生這種行為的許宿野,有一天居然也會一個人的離開,想過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命。
可即便這樣,他依然沒辦法恨時綠。
他甚至不願意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不想她因為他而感受到任何壓力。
時綠本以為,她哭了那麼久,眼淚早已流乾了。
可沒想到一提起那些不堪的過往,還是有濕潤的液體從眼角流下來。
她痛苦地閉上眼,語氣抽噎,“這些年,我過得很糊塗,很失敗。我毫無長進,一直在被同一件事情困住,毫不反抗地被折磨。我不去解決問題的根源,反而把我遭受的所有痛苦,放大千百倍加注在你身上。我真的蠢透了。”
“對不起。在做過那麼多混賬事,傷害你那麼多次之後,我卻一點愧疚都沒有,依然任性地玩弄你,踐踏你的真心。明明你什麼都沒做錯,卻承受了最多的痛苦。如果我能聰明一點,早一點認清就好了。”
“沒關係,”許宿野低聲說,“我不疼。”
時綠眼淚流得更多。
她安靜哭了一會兒,緩了緩情緒,接著往下說。
“過去那些年,我一直陷在泥潭裡,想不開也爬不出來。是你把我拉上來。”
“很奇怪,從前總是那麼糟糕地活著,我並不覺得哪裡不好。可當我終於爬到岸上,終於體會到真正的解脫,我才發覺——”
“再在原來的泥潭裡待一分一秒,都讓我難以忍受。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其實時綠一直都知道,她遭受的這些痛苦,根源來自於何處。
隻是她太缺愛了。所以她裝聾作啞,裝不知曉,任由人肆無忌憚地折磨。
直到上次,她想沉入海底,許宿野不顧一切地跟過來。
凜冽風雪中,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說願意陪她去死。
不管她對他多麼糟糕,他對她都一如既往,再疼也不舍得離開她,再痛苦也不舍得傷害她半分。
他這麼多年都沒有變,也從未拋下過她。
他還是當初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後,默默望著她的乾淨少年。
時綠的心態從那時開始轉變。
她再也不需要去祈求任何人的愛。因
為她已經得到了最好的那一份。
見識過最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愛,她才發覺,原來她一直所渴望的愛,又虛偽又肮臟。惡心透了。
音樂劇裡,最後飽受痛苦的格裡澤貝拉得到了重生。
那麼她也應該重生,應該找尋新生活,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我過兩天就辭職,去做我真正喜歡的事。從此以後,再沒有誰能掌控我的人生。”
時綠從他懷裡仰起頭,看向他,眼神堅定而認真,“許宿野,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我會對你好。我們以後要好好的。”
許宿野將她緊緊抱進懷裡,溫熱的手掌放在她後頸輕撫。
他說,“好。”
時綠很用力地回抱住他,笑著說:“謝謝你,讓我有勇氣奪回本該屬於我的人生。”
遲到了七年零五個月的人生。
黑暗的臥室裡遍地狼藉,全是灰塵和木屑。
許宿野單膝跪在地上,低下頭,溫柔地吻她的唇。
他呼吸清淺,鼻息溫熱,唇濕潤柔軟。
這是一個不帶任何情-色意味的吻。許宿野沒有頂開她的唇齒,隻是一遍又一遍,用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觸碰她,感受她。
但這個吻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讓時綠動情。
窗外,月亮撥雲散霧,瑩白月光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