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院門是敞開的。
陸見微坐回櫃台,門外情形清晰可見。
一匹馬,一輛車,同時停在院外。
那馬生得神駿非凡,馬上之人一身黑色勁裝,腰背頎長提拔,麵容極為英俊。
他扔下韁繩,利落下馬,一柄精致的小刀於腰間懸蕩,刀長不過寸許,未開刃,鍍了金,晃眼得很。
薛關河正要上前迎接,他已闊步邁入院中,朗聲喊道:“燕非藏!燕兄!快出來見我!”
話音剛落,一道魁梧身影拎刀而出,臉色不虞,語氣很是敷衍:“你怎麼來了?”
言外之意,你打擾我練刀了。
男人哈哈一笑,“不僅我來了,溫兄也來了。”
院外的馬車華貴非常,就連拉車的馬都是難得的純種河曲馬,體型壯實,性情穩靜,具有相當不俗的持久力,極擅拉馱重物。
再看車廂,高闊寬敞,載四五人綽綽有餘,車廂由極為名貴的紫檀木打造,車頂雕花鏤刻,精致典雅,廂簾是用上等綢緞製成,繡花圖案繁複美觀,金銀絲線於陽光下熠熠生輝。
駕車的少年一身短打,輕盈跳車,至車廂一側,伸手按下機關。
車壁竟一分為三,中間的窄門向左移開,露出富麗堂皇的車廂內景。
特意跑來圍觀的嶽殊仿若井底之蛙。
“馬車竟能這樣打造?”
燕非藏抱刀冷哼:“還是那麼花裡胡哨。”
“哎呀,燕兄言重了。”男人朗笑道,“溫兄下車不便,隻能如此了。”
車門移開,少年又從車底抽出平整的踏板,踏板竟也漆了金紋,華麗得叫人眼暈。
踏板一端固定在馬車底板,另一端落地,形成一道長緩的斜坡。
“公子,可以下車了。”少年恭敬望向車內。
客棧眾人皆一臉好奇。
陸見微也不例外,她一見這豪華馬車,一見這鋪張奢靡的排場,就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金元寶。
腦子裡已經轉過無數騙錢……哦不,做生意的計劃。
張伯年紀大,穩重,沒像小年輕那樣跑去院子裡看,隻立在櫃台一旁,為陸見微介紹。
“腰間掛金刀,二十出頭,乃金刀商行少東家金破霄,聽聞他有一好友,是江南首富,家財萬貫,極好奢華。”
陸見微眼睛頓亮,客棧就需要這樣豪奢的客人。
豪奢的客人終於動了。
一把輪椅緩緩駛近車門。
眾人:???
即便那輪椅鑲金嵌玉,即便那輪椅設計精巧,即便輪椅上的人風姿卓越,也壓不住他們遺憾失望的心。
可惜啊,坐擁無數財富,卻不良於行。
陸見微倒沒類似想法,她的腦子裡隻有錢,如此有錢的人雖然要坐輪椅,卻比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都要活得瀟灑。
單憑萬貫家財,就能打消她所有的同情。
如果她連這樣的人都要同情,豈不是要同情天下所有人?
“小客,你說的奇怪的人是指他?”
小客:“剛才評定等級的時候,數據一直反複橫跳。”
“現在呢?”
“測出來了,三級。”
陸見微挑眉,目光落向輪椅富豪。
月白色衣裳是由上等雲錦製成,袖口與衣領用金線滾邊,腰封墜玉,那玉隻看色澤,便知是極品青花玉,一塊價值千兩。
這一身,就是一座三進豪華宅院。
他端坐輪椅,手執玉簫,橫放於雙腿,緩緩駛下馬車,落定,抬首看向眾人。
容貌並非驚人的俊美,眉目清潤,膚質細膩,隱約泛著蒼白,唇色極淡,一看就是個病秧子。
“燕兄,好久不見。”
他看向燕非藏,眸中帶笑,聲音乾淨雅潤。
燕非藏皺眉:“你不是去鬼霧嶺求藥了嗎?沒求到?”
“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少年侍從氣鼓鼓道,“藥是求到了,但對公子無用,你彆戳心窩子了。”
“阿耐。”男子笑了笑,“燕兄是在關心我。”
“我看他就是喜歡撒鹽。”
“他隻是性情有些彆扭,你多擔待。”
“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原諒他。”
燕非藏:“……”
你們主仆一唱一和損人,真當他聽不出來?
“哼,我不與黃毛小兒論長短。”
少年氣得又要張嘴。
金破霄爽朗笑道:“你們彆吵了,咱們許久未見,先定個房間再敘舊。燕兄,你刀法可有精進?”
燕非藏拍拍刀鞘,“你試試便知。”
他領著三人走向廳堂。
“咦,這個牌子是什麼意思?”阿耐單手推輪椅,指了指廳門旁的豎牌。
金破霄直接讀出:“客棧內禁止鬥毆。這是店家定的規矩?挺有意思。”
“要是鬥毆會如何?”阿耐問。
燕非藏:“那也與你無關,你那三腳貓功夫,跟人打不起來。”
阿耐氣道:“你的刀法也不怎麼樣!我們來的路上都聽說了,你剛來客棧就被人看出刀法破綻,還江湖第一刀客呢,丟人。”
“……”
燕非藏沒回,因為他已經到了櫃台,見到了點出他破綻的陸掌櫃。
陸掌櫃今天又換了新衣服,橙黃色為底,妝容也偏向明媚嬌俏,額上竟還貼了花鈿,溫婉之餘更添幾分昳麗。
她笑意真誠,聲音柔和:“幾位貴客是要住店?”
“在下金刀商行金破霄,陸掌櫃,幸會。”金破霄倒是直接,“先前商行的商隊冒犯了陸掌櫃,好在陸掌櫃大度,金某在此謝過了。”
“原來是金少東,久仰大名,客氣了。”
金破霄哈哈一笑,“陸掌櫃果然爽快。實不相瞞,我是聽商隊彙報,才知道江湖上有這等風水寶地,燕兄也是聽了消息,才迫不及待前來領教。陸掌櫃,這段時日,燕兄給你添麻煩了。”
他可真會睜眼說瞎話,此地荒涼,無山無水,哪來的風水寶地?
不愧是大商行的少東家,忒會鬼扯。
陸見微笑容依舊:“燕非藏,既然這幾位是你的好友,便由你來招待。”
燕非藏:“……”
他現在是客棧夥計,確實得聽掌櫃的。
“要住店就住店,廢那麼多話。上房五兩銀子一晚,次房五百文,通鋪一百文,你們自己挑。”
金破霄驚得瞪大眼睛,什麼情況?!
阿耐快人快語:“燕大俠,你怎麼會……你在客棧當了夥計?哈哈哈哈哈。”
“是真的?”金破霄問的不是當沒當夥計,而是“刀法破綻”的傳言。
燕非藏生性驕傲,若非真心服人,不可能如此順從,他既聽從陸掌櫃,說明傳言並不一定隻是傳言。
燕非藏稍稍頷首。
這沒什麼可否認的,武技一道上,達者為先,他沒有不情願。
金破霄看向陸見微,不由心生佩服。
分明隻是一位漂亮柔弱的女子,卻輕易道破燕非藏的破綻。
八方客棧果真不同凡響,難怪一舉擊退百人圍攻。
“我還忙著練刀,你們快點定下。”燕非藏不耐煩。
金破霄轉首問:“溫兄怎麼選?”
“在下溫著之,請問陸掌櫃,上房在何處?”
麵對輪椅富豪的詢問,陸見微很有耐心。
“上房隻有兩間,在三樓東西兩側;次房在二樓,現隻餘五間;通鋪出門左手,共三間,皆無人居住。”
“三樓,也太不方便了。”阿耐嘀咕一句,“公子,不如咱們去城中尋家客棧罷。”
溫著之摩挲玉簫,“我累了。”
阿耐滿臉心疼,忙道:“那就在這住下,等休息好了再去望月城。”
“陸掌櫃,我想包下三間通鋪,可行?”溫著之問道。
阿耐先不乾了,“通鋪?那可是販夫走卒住過的屋子,一定不乾淨。”
“乾淨。”燕非藏插了一句,“這般墨跡,實在浪費時間。”
金破霄道:“那就住通鋪,房間大,榻也寬,挺好。溫兄,你包三間,勻一間給我。”
“可。”溫著之豪氣道,“包一個月,阿耐,給錢。”
阿耐不情不願掏出錢袋,“多少錢?”
陸見微笑眯眯道:“通鋪每人每晚一百文,本可接待十人,包一間,一天一千文,三間三千文,一個月,九十兩銀。”
果真是富豪,出手就是不一般。
阿耐瞪大眼睛:“不過通鋪,怎麼這麼貴?!”
“阿耐。”溫著之聲音透著幾分疲倦。
“好的公子,我這就準備。”阿耐直接掏出一張百兩銀票,“不用找了,多餘的十兩是押金。”
而後推著輪椅出門,遇門檻時稍稍一提便過,力氣倒是不小。
左手邊三間屋子連排,客棧新建不久,屋子又少有人住,桌椅床榻嶄新得很,被褥也都綿軟暖和。
阿耐選了居中的屋子,推著溫著之進去,環視一圈,心中抵觸少了些。
“不錯,看著挺乾淨。”他將輪椅推至窗邊,打開窗,“公子,您先看會兒書,我去收拾。”
馬車已被牽引進院內,他跑到院子裡,從車廂搬出行李,共兩個大箱子,沉得很。
他從箱子裡取出一本書,遞給溫著之。
後者接過,靠在窗邊,悠閒地翻書。
“溫公子,我來送茶水。”嶽殊端著茶盤,站在門口。
溫著之:“請進。”
“等等。”阿耐叫住嶽殊,伸手揭開茶壺蓋子,在壺口扇了扇,皺眉道,“這什麼茶?”
嶽殊不解:“就是普通的茶水啊。”
“店裡沒有好茶?我家公子隻喝上等的茶葉,你送些好茶來。”
嶽殊:“……”
他也曾富貴過,但從沒挑剔到這種程度啊。
餘光落向桌麵,那上頭擺著透雕鶴紋香爐、一套青瓷茶具、黑地描金漆盒,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
出門在外都如此講究。
嶽殊恍然覺得自己見識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