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內力探入他人經脈,陸見微不是第一次做。
她拾起溫著之垂下的手,捏住後者手腕,以搭脈的方式,分出一縷內力,進入後者經脈。
本就是做慣了的治療方式,在其他昏迷患者的身上百試百靈,陸見微輕鬆自如,麵色絲毫不顯為難。
阿耐觀其神情,心中大石稍稍落地。
沒遭反噬就好——
溫著之突然睜開眼,反手就要扣住陸見微,卻在觸及後者麵容時,指尖一鬆。
“陸掌……”隻吐出兩個字,便又暈了過去。
陸見微:……
她繼續施入內力,這次沒有任何抵擋。
說他警惕不高吧,他在昏迷中都能驚醒;說他警惕高吧,他卻又放縱她的施為。
八級內力湧入對方體內,原本漸弱的內息得到援助,驟然增強,徹底壓過體內毒素,逼至小腿,再層層加固。
溫著之八級的內力分出絕大部分,就是為了扼製毒素的蔓延。
留給外人感應的,便隻餘下三級。
“扶他躺下。”陸見微吩咐阿耐,“再取紙筆。”
阿耐扶下溫著之,又拿來紙筆。
“陸掌櫃,請。”
陸見微唰唰寫下藥方,遞給他。
“他元氣大傷,需服藥休養,你去藥鋪按照此方買藥,每日煎煮後喂他喝下,早晚各一次,一個月便可恢複。”
阿耐如獲至寶,小心捧著塞入衣襟,躬身深深一拜。
“陸掌櫃,多謝。”
言罷出了客棧,奔往藥鋪。
陸見微失笑,撿拾藥包,起身正要離開。
“陸掌櫃。”身後傳來低啞的聲音,“溫某又欠了你一命。”
陸見微轉身,“你若繼續這樣不要命,我也救不了你。”
“在荊州不告而彆,失禮了。”溫著之輕咳一聲,“職責所在,還望見諒。”
“為了職責,當真不惜性命?”陸見微問。
她由衷敬佩這樣的人,可身為醫者,她不建議如此行事。
溫著之怔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說這話時,眼裡不再是往日的平靜與從容,幾許迷茫湧現,卻又很快散去。
陸見微認真道:“我認為,隻有保護好自己的命,才能有更多機會為你的職責發光發熱。你若早早死了,玄鏡司也不會長存。”
她明白,葛家案的凶手內力深厚,除指揮使外無人能辦。
溫著之有他的不得已,她無法感同身受,也不想去乾涉。
但對於這種為公職不惜犧牲自己的人,她做不到真正的心硬如鐵。
“多謝忠告。”溫著之眸色柔軟,“陸掌櫃,我為曾經的冒犯向你道歉。”
“冒犯?”
“江湖上突然出現一間客棧,客棧一夜之間力壓數百名武者,這般神鬼莫測的手段,令各方勢力生疑揣測。玄鏡司必須探明其所屬勢力,查清其目的和立場,故初次見麵,多有得罪。”
陸見微挑眉:“現在探出來了?”
“並未。”溫著之搖搖頭,語調極緩,“但已經沒有必要了。”
“是嗎?”
“是。”
陸見微頷首:“既如此,你好生休養。”
“陸掌櫃。”溫著之說,“昔日宋閒自爆你本可獨善其身,卻選擇護佑客棧十數人;龜鶴居當日,也不曾棄其餘受害者於不顧。如此胸懷與氣魄,溫某感佩。”
陸見微一頓,抬眸看向他。
被人稱讚胸懷還是頭一次,不得不說,她有些開心。
雖然做好事已經得到實打實的好處,可鮮花與掌聲,沒人願意拒絕。
更何況,還是出自一個無私奉獻的“公職”人員之口。
“過獎了。”陸見微轉身,“溫公子,休養期間忌多思多慮。”
“好,溫某記下了。”
溫家主仆又在客棧住下。
夥計們都已習以為常,最開心的莫屬於嶽殊和薛關河。
一夜過後,溫著之氣色明顯好轉,阿耐嘴角的燎泡也消了,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
陸見微在房間內複查了一遍竇亭的醫藥心得,思忖該如何公布這冊醫書。
若以她名義發布,不管她所為是不是善舉,都會遭人詬病。
她不想成為他人口中的談資。
可若是匿名發布,更加引人猜疑,甚至會出現貪婪的醫師據為己有的情況。
竇亭的醫術有很多都適用於尋常病症,不僅僅針對江湖客,對尋常的病人同樣大有裨益。
隻要有大夫學得一招半式,便能治好更多的病人。
該如何將之合理化呈現在世人麵前?
陸見微能想到的唯有官府。
江湖險惡,官府雖不見得有多清明,但從目前局勢來看,與官府合作比江湖勢力更劃算。
江湖各方勢力,不論是千裡樓、黑風堡,還是武林盟、神醫穀,全都底蘊深厚,比她強勢得多。
倘若之前他們合起夥來對她動真格,即便她有客棧道具抵禦,也隻能支撐很短的時間——錢根本不夠消耗。
沒對她動手,一是因為忌憚她“神秘”的師門,二是暫時沒有必要。
她的存在,還不至於讓他們大動乾戈。
可神醫穀之行後,“青天女俠”的出現,說明已經有人開始盯上她。
她的存在讓某些人或某些勢力感受到了不悅。
倘若這時候她再公開竇亭的醫書,勢必會造成很多勢力的不滿。
如千裡樓、黑風堡這些門派,都會培養自己的醫師,免得天天求到彆人頭上。故醫書對於他們而言,也是一項極為重要的資源。
這樣的資源,誰都想獨吞。
陸見微此舉,不說犯了眾怒,也會讓他們不爽,不爽就會帶來無窮無儘的麻煩。
她不怕麻煩,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提升醫術,為西南之行做準備。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她行事素來謹慎,這次卻想遵循自己的心意。武技可以敝帚自珍,醫術這種造福天下的還是公開更好。
假如有天她能問鼎江湖,能夠肆意改變遊戲規則,她也會將自己所學的醫術傳授給其他人。
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她得給自己留條退路。
若醫書給了某個江湖勢力,對於這個江湖勢力而言,她此舉是為投誠,她得到的隻有宗門的認可以及其餘門派的敵視。
玄鏡司不同,就目前而言,玄鏡司並無可以掣肘她的地方,畢竟等級最高的指揮使也不過與她平級。
八級武王,有且隻有這一個,還是個半殘。
她能夠以一個平等的姿態去談合作,甚至可以淩駕於玄鏡司。
陸見微打定主意,去通鋪找溫著之。
“陸掌櫃。”溫著之靠著窗戶下棋,聽聞腳步,抬首笑了笑。
陸見微掃一眼棋盤,道:“之前說過切忌多思多慮。”
“隻是胡亂下一下,並未動腦。”溫著之拂開棋盤,轉動輪椅至桌旁,替她斟了一盞茶,“但還是讓陸掌櫃擔心了,以茶代酒,賠個不是。”
陸見微失笑:“我是擔心阿耐又哭著來請我救救他家公子。”
溫著之手一頓,旋即頷首:“多謝提點。”
他回到窗邊,說:“陸掌櫃無事不會來此,但有吩咐,在所不辭。”
“我找你確實有事。”陸見微坐到他對麵,陽光恰好照在她眼尾,瞳仁清透如琥珀,熠熠生輝。
“洗耳恭聽。”
陸見微大方將竇亭醫書一事說與他聽,最後問了一句:“你以為如何?”
後者沒有立刻回應,隻凝神望著她的眼尾。
“溫公子?”陸見微挑眉,“看我乾什麼?”
眼尾的光斑隨著挑眉而躍動,極明極亮。
“沒什麼。”他說。
陸見微:?
“陸掌櫃,我能否冒昧問一句,你公布醫書的目的是什麼?”溫著之道。
“隻是覺得竇亭搶了彆人的醫術,他死之後,他的醫術應該讓更多人學會,去救更多人。”陸見微說,“我還從他書房裡看到不少屬於彆人的醫術心得,隻是受製於神醫穀,無法帶出。”
溫著之明白了:“除竇亭的醫書外,你還想讓神醫穀歸還這些醫書記錄。”
“沒錯。”陸見微點頭,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
“你可知此舉會惹惱神醫穀?”
“你怕了?”
溫著之長睫輕垂,複抬起,凝視她的眼睛。
“我不過將死之人,何怕之有?可你不一樣。”
陸見微道:“一切都隻是玄鏡司審問出來的結果。”
與她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客棧掌櫃又有什麼關係呢?
溫著之愣了一下,旋即笑開。
“好。”
他答應得太快,反倒讓陸見微有些心虛。
“你也可以拒絕。”
“為何拒絕?”溫著之目光誠懇,“我很喜歡這個計劃,還得多謝陸掌櫃如此慷慨。”
陸見微便不再多言,“那就靜候佳音。”
她起身時,衣袂拂過桌沿,金銀絲線閃爍耀目的光芒。
“陸掌櫃,”溫著之叫住她,“之前在客棧,我對你的請求依舊保留。”
陸見微腦子轉了轉,還是沒想起來。
“什麼請求?”
“我死後,八成家財相贈,請你對阿耐多加照拂。”
陸見微不由蹙眉:“你認真的?”
“絕無虛言。”
陸見微毫不客氣:“等你真要死了再說吧。”
明明在昏迷時求生欲還挺強,怎麼清醒的時候總是想著死後的事?
是因病痛的折磨?
她頓了頓,又道:“你若覺得身上疼,可以來找我,我給你行針,減輕痛感。”
溫著之微怔,尚未回應,眼前之人便已踏出房門,入了前院。
客棧外,一輛馬車逐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