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知道逃不過問詢。
他在平蕪說出“江州通判”後,心裡麵就湧上複雜難言的滋味,從擂場回主院的一路,如同霜打的茄子,腳步都是虛浮的。
他素來不著調,喜歡裝作腳步虛浮的普通人,夥計們都沒發現他的異樣。
“梁哥,你真認識那個通判?”嶽殊連忙問,“我隻知道他叫庾年,跟咱們家沒什麼往來,他怎麼會跟閒雲山莊泄露藏寶圖?”
梁上君不願回答,但在陸見微等人的注視下,還是選擇開口。
“他是當朝刑部尚書的門生。”
張伯一愣,而後驚道:“你是說鐵麵無私、公正廉明的聞尚書?”
梁上君低頭悶悶應了一聲。
“我聽說過,”嶽殊不解,“可這個跟藏寶圖有什麼關係?”
陸見微看了一眼頹喪的梁上君,說:“之前我們猜測,關於涼王墓的消息,最有可能知曉的是皇室或朝中史官,可惜宋閒和其仆人在玄鏡司的地牢中突然身死,沒有問出幕後主謀。”
“我明白了。”薛關河說,“玄鏡司大牢不是誰都能闖進去殺人的,除非用了特殊手段,而朝中有這個能力的,非刑部莫屬。”
雖說玄鏡司管的是江湖紛爭,但也歸屬刑獄,刑部尚書想插一手不算難事。
江州通判是聞尚書的門生,若真如平蕪所言,他是閒雲山莊的貴客,那麼他不可能不知曉閒雲山莊背地裡做的那些醃臢事。
說起“貴客”這兩個字時,平蕪的眼神明顯透著諷刺。
此貴客非彼貴客。
嶽殊腦子有點懵,無助地望向陸見微和裴知。
“可是,聞尚書不是大公無私的清官嗎?”
陸見微:“僅憑平蕪的一麵之詞,我們無法斷定江州通判到底如何。”
“我去查。”裴知說。
“你大病初愈,不宜操勞。”陸見微挑眉,“玄鏡司就沒有旁人了?”
裴知立刻改口:“我讓人去查。”
“小梁,馬舍又臟了,你去清理一下。”陸見微打發走梁上君,又給其他夥計分派任務,屋裡隻剩下她和裴知。
“你知道梁上君的身份。”她篤定道。
沒有外人在,裴知的神色明顯鬆弛了些,眼睛都比方才更亮幾分。
“他本姓聞。”
“聞尚書既然大公無私,又如何有錢替他定製那樣彆致的武器?”
“武器是他母親的遺物。”
陸見微了然,這就說得通了。
她端起茶盞,淺酌一口潤喉,漫不經心道:“你覺得這位聞尚書是個什麼樣的人?”
裴知的目光掠過她的眉眼,移至唇角,茶水剛剛潤過,更添幾分光澤。
“我負責的是江湖事,無權監察百官。”
陸見微會意:“隻是無權,並非做不到。”
“微微,即便他是刑部尚書,也很難有機會接觸到前朝皇室記錄。”他隨即又道,“當初宋閒死在牢中,我尋到一些線索,的確指向他,隻是並無實證。”
“然後你就查了這位聞尚書。”陸見微支頤輕笑,“我猜,他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的確讓我驚訝。”
陸見微正等著吃瓜,結果他應了一句就沒了下文,隻默默望著她,目光一刻也不曾挪移。
素來細心妥帖的溫首富,不會這般沒有眼色。
陸見微心念一轉,明白了。
膽子見漲啊。
她大大方方任他看,甚至揶揄一句:“時間不等人,裴指揮使不去叫人查案?”
“阿耐會去處理。”裴知耳廓逐漸發紅發燙,眼神卻戀戀不舍,“微微,我想……”
“想什麼?”
裴知忽地擒住她的衣袖,布料入手絲滑清涼,雪青的色澤,與皓腕極為相稱。
心頭的熱意壯了膽,他得寸進尺,隔著衣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肌膚的溫熱透過衣袖傳入掌心,心頭似有一把火,愈燒愈旺。
陸見微沒動。
她閒閒靠著座椅,眸中浮現幾絲笑意,感受到一股淡淡的藥香緩緩靠近。
這幾日都在喝藥,他身上沾染了些許藥味,不難聞,反而清爽明淨,很招人喜歡。
就是太像笨拙的烏龜,總在小心試探,等得有點久。
“茶都涼了。”陸見微起身,隨手一揮,廳堂六扇大門倏然關閉。
她轉了一下裴知的椅子,將人圈扣在桌邊,一手撐著桌沿,一手捧起他的臉。
門是關了,窗戶卻沒關。
阿耐行過窗戶,不經意往裡一看,差點打碎捧在手裡的瓦罐。
雖然他知道公子和陸掌櫃的關係,可是這跟他想的好像不太一樣。
公子在陸掌櫃麵前,竟是那般……
八級內勁襲來,阿耐隻看到自家公子抬了抬手,就被砰然關上的窗戶隔絕了視線。
“……”
窗戶一關,屋內的氣息愈加灼人。
陸見微拂開某人越發放肆的手,抬首低笑:“膽子很大。”
“抱歉,”裴知耳朵紅透,老實認錯,“是我逾矩了。”
陸見微:“你身體尚未痊愈。”
“嗯。”裴知攬著她的肩背,輕撫她的發尾,留戀不願鬆手。
“親也親了,說說那位聞尚書吧。”陸見微坐回椅子。
裴知順從道:“他有一處秘密宅院。”
“裡麵有什麼?”
“美妾,財寶。”
陸見微揚眉:“與這位聞尚書的清名相差甚遠啊。”
“嗯,我暫時隻查到這麼多。”溫著之握著她的手不願放開,遲疑道,“微微,我……”
“怎麼?”
“我可能要進階了。”
“這是好事。”陸見微內力探入他的經脈,沒有受到絲毫阻攔,很快又收回,“你常年用內力壓製毒素,內力經過千錘百煉,早就應該突破,隻是因毒素影響,一直未能進階。”
“可能要閉關幾日。”
“安心閉關,不會有人打擾你。”
裴知失笑:“我本想再壓一壓的。”
“為什麼要壓?”陸見微不解,“你的毒素已被清除,元氣也稍稍恢複,突破是水到渠成的事。”
“毒解後,能以這般模樣與你在一起,我想再待久一點。”他清俊的眉眼湧現幾分不舍。
陸見微:“……”
有點粘人呀。
她不由笑彎了唇,伸手撫了撫他的鬢發,傾身在他眉心親了一下,又在鼻梁落下一吻。
“乖,以後有的是時間。”
裴知呼吸微滯,不由攬住她的腰背,稍稍用力,仰首吻住她。
院子裡,張伯帶著嶽殊清理牆角勃發的野草,笑嗬嗬道:“春天已經來了啊。”
“是啊,外頭都開了好多花。”嶽殊單純地讚美春光,“真好看。”
得知裴知要閉關,最高興的非阿耐莫屬。
赫連雪獨自來到主院,還沒敲門,就聽到院子裡傳出少年清亮的聲音。
“我第一次見到陸掌櫃的時候,就覺得陸掌櫃非同凡響,深深被她的氣度折服,薛關河,你當初見到陸掌櫃就想拜她為師,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
薛關河:“……我記得你第一次來,橫挑眉毛豎挑眼的。”
“……”
赫連雪被逗笑,想到自己的事,卻又娥眉微蹙。
她敲響院門。
門很快打開,少年探了探腦袋,見到是她愣了一下。
“赫連姑娘,有什麼事嗎?”
赫連雪禮貌道:“我找陸掌櫃,勞煩薛少俠通稟。”
“你稍等。”薛關河關上門,跑去三樓。
陸見微在房間研究經脈之道,她將所有涉及經脈的醫書都通讀了一遍,試圖推演拓寬經脈且不留後遺症的可行性。
結果是做不到。
《春秋藥經》裡提過生息地蓮方,但隻是提及,沒有闡述具體的藥方。
她之前問過小客,小客說方子很有可能已經失傳。
那麼千裡樓拓寬殺手經脈的方子又是從何而來?
“掌櫃的,赫連姑娘有事找您。”
陸見微回神,放下醫書,起身踏出房間。
院外赫連雪孤零零地站著。
“赫連姑娘,進來吧。”陸見微轉身下了樓。
赫連雪至廳堂坐下,神色惴惴,望著她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手裡的巾帕都快被她揪碎了。
陸見微替她斟了一盞茶,溫和道:“有話不妨直說。”
“陸掌櫃,擂場動亂後,我回去思慮很久,有一件事,我想請教您。”赫連雪鼓足勇氣問,“我的身體裡是不是有蠱蟲?”
陸見微並不驚訝,平靜喝了一口茶,才道:“為什麼這麼說?”
“我修習的武技的確有蠱惑人心的作用,所以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他們那般……是因為我的功法,從未想過是因為蠱蟲。”
赫連雪慘淡一笑,“可那日之後,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若旁人修習音攻武技都如我這般,江湖早就大亂了。”
陸見微問:“逍遙宗裡麵沒有一個人鑽研蠱術?”
再旁門左道,也不缺人去研究。偌大一個宗門,當真沒有人學習?
“陸掌櫃有所不知,宗門有規定,任何人不得修習蠱術。”
“哦?”陸見微饒有興致問,“為何?”
赫連雪搖搖頭:“我隻知道多年前宗門發生過一場蠱蟲之亂,具體事由我不清楚,宗門也無人提及。自那以後,門內嚴禁蠱術。”
“原來如此。”陸見微笑了笑,“你來問我,是覺得我會蠱術?”
赫連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但你能對付莊文卿,或許是有針對蠱蟲的辦法。”
“你確定要我出手?”
“是,我想請您幫我。”
陸見微放下茶盞,正色道:“我出手不會便宜。”
“你說個數。”
“不要錢。”陸見微審視她的神情,“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需要如實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