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逯本已準備好如何狡辯,卻沒想到卓思衡所問竟是這樣小事,一時愣住,而後哈哈大笑:“你特意來獄中就是為了這個?你難道不是盼著我死才對,怎麼會在意這個?還是要做出個青天的模樣來給旁人看?”
卓思衡不想和他過多糾纏,沉著聲音繼續說道:“獄中餐食肯定是比不上你家裡的,但一日三餐也不會使犯人饑迫,尤其是兒婦,你的家眷被關在上層,今日晚餐時,獄卒照常給他們送飯,但因你沒有吃,他便將未動的飯菜一並給了你的家眷,你妻子擔心兒子饑餓,於是都分給他食用。”
崔逯不明白卓思衡為什麼說這個,心中卻忽然升騰起古怪的恐慌感。
“方才刑曹來報,你的兒子一個時辰前忽然倒地抽搐,獄卒領著大夫趕到時已然去世,大夫說他是中毒而亡。他自己那份同其他家人的出自一個食桶內,若是有毒,定然全家中毒,然而隻有他一個毒發,可見是因為他吃了你不肯吃的飯菜才會如此。”
卓思衡明明近在咫尺,但對於崔逯來說,他的話卻好像自遠處飄來,有種不切實的感覺,自聽到“中毒而亡”四字,崔逯便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自己在聽什麼,呆呆愣愣一言不發,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消失。
“我們抓住了下毒的人,是個從前的老獄卒,今天本不該他當班,他收了彆人的銀錢,於是做出這樣有違國法的事情,你不想知道是誰做的麼?”卓思衡的語調裡沒有任何起伏波動,仿佛一個時漏,點點滴滴精準得說出每一個字。
聽到凶手,崔逯伏地大哭嚎啕,悲慟之聲環震囚室,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頭目眥欲裂看向仍舊平靜的卓思衡,整個人撲到欄杆上:“是誰!是誰殺了我兒子!是何孟春是不是!是他那個賊婆娘要置我於死地!”
卓思衡搖搖頭:“你錯了,指使獄卒下藥的正是你的好盟友,王伯棠王知州。”
“你妖言惑眾!不可能!王知州助我除你乃是唐大人的命令!他怎會不聽自己嶽丈的話?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兒子!”
麵對狀若瘋魔的崔逯,卓思衡不露任何神情,聲音很是乾脆:“他知道我與何大人的聯名上奏已至天聽,刑部核對後交由聖上裁斷。聖上見地方官員之間競興私利竟然如此傾軋,天顏震怒,要將你押送入京,著三司會審。所以,王知州才想要你死,因為你活著就會供出他來,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嶽丈的名望,他不惜出此下策,反正在他看來,安化郡的吏治和政務也混亂得很,你死後也必然能蒙混過關,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安化郡已不是從前的安化郡,此時安化郡衙裡發生的任何一件事,我都可以溯源歸結,儘在掌控,沒有人再敢怠慢政務推諉差工,所以事情一發生我便將人贓並獲。”
像崔逯這樣的人無需多言,隻說出因果便能通透,因為如果是他們自己遇到相同的事情,也定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他跪在地上嚎哭不停,整個人都在顫抖,牛油燈的光焰忽明忽暗,如果此時身在室外得見天地,好像天地之際的萬物都要被這份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而變色——除了卓思衡。他自身後桌上取上紙筆,耐心平和鋪在地上,又緩緩起身一邊研墨一邊慢條斯理說道:“要不要替你兒子複仇,如何替他複仇,你心中清楚,寫下證言畫押,哪怕你的話在帝京諸多阻礙,白紙黑字也是最後的壁壘。”
哭聲漸息,崔逯顫抖的手拿起筆,卻又傴僂大叫,反複幾次,人幾乎是斷了氣去,最後斷斷續續才寫完證詞,枯黃的手指在繚亂泣聲中蘸墨畫押,最後字跡已是淒惶繚亂,隻得勉強辨認。
他看卓思衡動作優雅地疊起證狀,心中又恨又痛,知道自己與小人相謀最終落入陷阱是這個下場,卻沒想到連累自己的兒子,悔極痛極之際,搶地問天哭嚎道:
“我的兒子!子鬆啊!他才十五歲!十五歲啊!”
卓思衡聽了之後傾身蹲下,隔著欄杆一字一頓道:“你的學生高永清與父親相距僅有二十裡路卻天人永隔、冤屈刻骨不能聲張、被你們逼至絕境的時候也隻有十五歲。”
崔逯愣住了。
“你兒子是無辜的,他是被王伯棠害死也是你自己親手襄助,你如果不去與虎謀皮為仕途私利暗害我與何孟春,他也不會今日遭此劫禍。昔年你威逼戕害我永清賢弟時,是否想到會有今日自己也品嘗這份昊天罔極的人倫之痛?”
說罷他站起身,在身後一聲悲過一聲的喊叫中離開了大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