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淨勝鏡光(一)
夏日澄空湛湛,其風雖南來,卻尚未有暑熱相侵,加之昨夜有雨,帝京六月的早晨仿佛抖落一身困倦後隻餘下了清爽。
長公主府正門前排排梧桐木下的車馬些許時辰前便已自列成行,為避諱,府前街道已扯開樹好青縹色的帷幔,馬車入內後有人在內重新闔閉幔布,好教外麵無法窺視,帷內女子也可更自如等候。
畢竟自本【】朝建祚以來,女子參與的學問筆對考校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宣儀長公主請下皇命,為彰顯德化遍及內闈,可參照科舉成規,製選撰考,點女撰修五人,共編皇朝女傑述傳。參應女子需依照長公主令不得有違,從嚴而論,舞弊鑽營等罪亦有對應條責,不得越矩。
宣儀長公主於是儘可能按照省試要求製定了選撰考流程,從入門前的侯列座次,到入內後不得隨意出入與交談,最重要的是她還專門找了自己通詩書的婢女,來糊名抄錄試卷,不可不謂精益求精。
此時帷幕之內公主府前已站了百餘位麗裝女子,每個人都是躍躍欲試,這些姑娘都來自朱紫勢位之家,自幼便習通詩書,不敢說才思卓絕,但也絕對乃女中翹楚,更有一些臨近幾州的官宦人家,一切籌備齊整將女兒送至帝京,仿佛真如家中男兒應試趕考一般。
倒也成一番未曾有過之新氣象。
卓慧衡看著眼前來往女子和蜂擁的侍婢,並不覺得緊張焦慮,反倒有些難言的激動於心間醞釀,靠著肖想當年哥哥省試之前是否也有同樣心境來排遣等待的焦急。
這時府中侍女將按照千字文排好的座次榜懸掛至門前挑杆頂,帝京貴女們都自珍自矜,雖是心下焦灼,但又要叫侍女去榜前替自己查看報回。卓慧衡倒是不差這幾步路,自己抬頭仰看,在中央尋得名字緊跟在“王”字之後。
自府內傳出高亢的鳴鑼之聲,長公主府正門緩緩打開,羅元珠自內款步而出,清麗音色此時也有肅穆的鏗鏘:“請列位待考閨士清退左右,獨自入內。”
眾人自侍女處接過裝文房的提盒或是篦籃,準備徐徐入內之際,忽聽一聲嬌語:
“且慢。”
說話的是誰卓慧衡不認識,但自她驕傲的神情來看,大抵家境不會太差。
“竟然不許帶侍女入內應考,那誰來伺候我們筆墨?難道要我們自己舀水磨墨不成?”
此時大家都已站住腳步,其實這件事方才卓慧衡便聽到周圍有人低聲抱怨,許多高門府邸的公卿之女被尊養多年,據說讀書時翻書都有侍女在旁侍奉,雖是樂於參考,但都對諸多規矩頗多怨言。此時亦是有人低聲附和,嘈嘈切切之語不絕於耳。
卓慧衡的心上如果長了眉毛眼睛,定然都會蹙到一塊去,隻是她不願沾染是非,靜靜站著一語不發,也想看羅元珠作為此次選撰考總閱官要如何處置。
羅元珠聲高都不變,平靜道:“此次選撰考按科舉例,我【】朝科舉取士皆不許攜帶仆從差役。”
“科舉取士是男子參加,我們卻是金尊玉貴的女子,怎能相比?若是親手做這些自貶身份之事,豈不讓家族蒙羞?自與來參考之目的背道而馳!”那女子並不相饒,冷笑一聲道,“不過不怪女史不懂,你自幼待成於蠻荒野郡的橘園之中,自然不知道帝京累代公卿之家如何教養掌珠。”
卓慧衡驚訝於羅元珠的沉靜,這般侮辱之語仍不能激怒,隻見她巋然不動道:“興寧公裴氏家代重侯累相,自然習熟於朝章,本次選撰考雖上無舊例,但均有成法參照,妄議科舉取士之國法,勸裴小姐且思且言。”
裴家小姐仗著出身開國公世家,並不將羅元珠放在眼裡,冷聲道:“拿為國掄才的男子取試之法來衡度女子高低,本就是越矩!”
卓慧衡聽她口中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心有不服道,我哥哥作為男子都不曾低看此次女子選撰考,還又來信給我講他科舉時的經驗要領,當做我真是去貢院為國士一般嚴正以待,裴小姐身為女子卻左一個有彆又一個不同,這樣自貶一籌的話聽來實在窩火。
羅元珠沉默、其餘眾人不知該不該入府的當口,卓慧衡卻朝前一步,柔緩道:“入試宗牒上交之前,大家便已知曉此次選撰考的規矩森嚴,仍舊照做便是認許,此時再議耽誤考試吉時,長公主恐有怪罪,還是儘早遵照上旨,按時應考才是正題。”
她並未去看裴家小姐一眼,隻向羅元珠略施一禮,自阿環處拿了提籃便朝內走。
羅元珠望著她似是感激又似是敬重,也略微頷首。
裴小姐身邊的七八個侍女裡有一個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自方才的窘迫中才回過神,嗤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狀元家的妹子,你哥哥剛到任上就讓手下沒了官做,給朝廷發回個大案,鬨得上下雞飛狗跳好大動靜,你這妹妹也是不遑多讓,凡事都要插一手管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羅元珠以為卓慧衡要發怒了,她正經過自己走向府內,卻猛地站住,周身都散發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威壓和憤怒,但這些又好像隻是錯覺,因為當卓慧衡緩緩轉身時,清麗絕倫的麵容上仍舊保持著不能更端莊的笑容。
“我家長輩早離患世,長兄如父,我之言行皆由兄長教授傳習,我兄長任地方官為地方事,乃是在其位謀其政,可此時此地街傍之側未在廟堂,姑娘您卻口出誑語妄議我【】朝國事國政,想來也是父母言傳身教勉力教導。”
羅元珠自認穩重冷靜,聽了這話也想像茶肆聽書的客人一般鼓掌叫好,裴家大小姐麵色紫漲已是怒不可遏,正欲開口,卻聽一聲肅穆至極的呼喝自前方傳來:
“恭迎長公主鸞駕!”
眾人立即行禮避側,宣儀長公主卻隻帶兩個府內女官,裝束輕簡端莊,立於眾人之前。
“未曾聽聞有人敢在貢院前這般大聲喧嘩,看來是覺得這敕造長公主府不夠煊赫了。”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楚,威儀堂皇不可欺,聽得人心驚肉跳,卓慧衡覺得自己即便膽大,此時也多少有些惴惴,不過自長公主話中不難聽出她的意思。卓慧衡此時怒浪濤天也退去大半,心道這姓裴的隻算活該,雖說表麵上都是羅元珠製定考校規則,但真正的主導者卻是長公主殿下,她不開口羅女史哪敢擅專?拿此次考校規矩說事,簡直蠢不可及。她從來都是聰明人見得多,偶爾見到這種貨色,一時實在難以理解。
富貴多代果然墮人心誌。
“既是考校,閒雜人等便要回避,本宮尚且隻點一二隨從,國公千金又有何不能為?”宣儀長公主並不打算給裴小姐一個請罪的時機,接道,“既然國公千金不欲自跌身份自行應考,那便回府繼續尊養,無需應試了。”
說罷,對其餘人等道:“應考諸女,自行跟上,勿要耽擱。”
此話一出,哪還有人敢多嘴,再沒人去看已是麵色煞白再不能言語的國公小姐,皆是肅容噤聲,迤邐成行,徐徐入府。
卓慧衡將心思重新放回在考試上,深深吸氣,司儀女官已將眾人引至公主府正殿,她再抬頭時好不容易平複的情緒又波瀾再起:隻見輝煌殿內已改成殿試的列席布置,與大哥所講一模一樣,座位繞殿一周,之間隔有垂幔以防側窺,桌上放好了蠟封的試題,慧衡手心開始冒汗,想一步衝過去打開看看。
但她還是忍住了。
自就座到擊罄宣布開考,隻覺仿佛虛度半年有餘,即便再熱切,她也是慢條斯理拆開考題。
此次選撰考因是選拔編纂書刊的人才,故而隻考史論文章,說是史論,也與時策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不必與當下朝政相呼應,但題仍是自史書中來。
——她們此次要作答的題目出自《晉書》。
《晉書?誌二?天文中》有載:懷帝永嘉六年七月,熒惑、歲星、太白聚牛、女之間,徘徊進退。案占曰:「牛女,揚州分」,是後兩都傾覆,而元帝中興揚土。
卓慧衡讀罷試題所寫晉書原文,心想晉懷帝司馬熾永嘉六年已實為東晉,正是永嘉之亂已過尾聲,天下大亂,東晉偏安江南,可講之人與事如此之多,為何以星象起論?
再看後續點題,若不是正在考場,慧衡真要為出題的羅女史擊節而讚,讚她怎麼想得出如此見微知著又識略敢言的題目來!
羅女史在題中敘述的意思層層遞進,她先是說:自晉後天文曆法發展,已經證實以上星象根本不可能出現,這是司職官員編出來上書所自行創造的祥瑞,為的就是要讓琅琊王司馬睿於江東登基為帝,雖然這個時候晉懷帝司馬熾仍在北方被扣押,然而已無人君之實,江左需要新的皇帝主政,故而朝臣紛紛上表稱祥瑞,鼓動司馬睿繼大位。這件事連司馬睿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聽了後連歎國家現在這個德性哪還能有祥瑞?老天不長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