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2 / 2)

羅女史論述完畢,調轉話鋒,逼出真相和主題:

這些進言的人大部分都是門閥和外戚,他們同氣連枝,希望司馬睿上台,給自己創造權力的溫床、政治的土壤,擴大實權增長勢力而已,哪是真為了國家著想?古往今來,此等事屢見史書,並不稀奇。外戚,即戚畹,自宏處解釋,是帝王的母族妻族,自微詳析,官宦人家公侯府邸乃至尋常百姓家中都有這樣的關係係於裙帶之際。其紐帶,便是我們女子自己。自古以來,外戚並非皆為惡徒,亦有能臣良將家國棟梁,隻是作惡者多,致使人人論及外戚,總先非議起議於我等女輩,然而真正倚仗血緣為惡事的,難道真的都是女子嗎?既然外戚之禍不全然是我等之罪,那麼問題來了,作為女子,如何做才能不去成為這樣的裙帶、使得自己的家人成為如此關係的作惡者?又該如何作為,好在其他人已經成為了這樣外戚的情況下,如同鎮定二公主一般忠獻於聖上、裨益於社稷?

卓慧衡用大哥教得經驗,一邊審題磨墨,一邊草擬腹稿。

這個問題非常尖銳,卻又安全,它實際上完美避開了當下朝政。要知道當今皇帝哪有一個半個外戚,羅女史雖然是羅貴妃的妹妹,但是唯一的職務是宮中教女眷讀書,半點實權也無。太後皇後家都被收拾過一遍,還活著的人都老實得堪比秋末死蟬。所以聽起來仿佛此問切中所有王朝要害,也隻是起於史料儘於史料,沒有越矩之嫌,卻實實在在能檢驗出考答者的水平來。

她按照卓思衡傳授的答題準則,先落筆寫下“對曰”二字,最後一劃橫過,隻覺金殿對策就當如此,在這二字之後的每字每句都有千金分量,不可欺也。

“江左一朝,代亂國祚,自永嘉徙流偏安卻不得安,敦、峻二亂致帝位浮蕩……”

她自腹稿取論,斟酌字句,按照羅女史命題的思路先將要闡述的論點隱藏在論據中,以史料的堆疊呈現其義。這是大哥講過的時策“緩破法”,當然還有開宗明義的“脫穎法”,她覺得還是前者更適合自己此次的闡要。

卓慧衡繼續寫道:王敦之亂暫且不表,但蘇峻之亂是庾亮一手造成,此人正是晉明帝庾皇後的哥哥,正宗外戚,在晉明帝駕崩成帝繼位後,作為皇帝的舅舅,從太後手中收來攝政的權柄,架空年幼皇帝把持朝政,卻誌大才疏盲目躁動,甚至殺害宗室,是最終造成蘇峻祖約之亂的罪魁,當東晉都城建康落入賊寇之手,他的妹妹一朝太後也慘遭毒手,多虧陶侃溫嶠二人力挽狂瀾,否則東晉國祚更要短折不承了。

那麼庾皇後也就是庾太後有罪嗎?她對自己的兄長言聽計從,自己的兒子被算計而已無法拯救。隻是因為她這樣的門閥之女大多隻被培養成了無用的器具,是衣冠名流家族們染指皇權的裙帶,全無本領,即便她心中能識善惡能辨事理,也毫無能力去改變現狀。

所以我認為,如果要想徹底杜絕外戚為禍朝綱的可能性,就要從如何教育女子開始思考。科舉取士為國掄才,講究的是為國,那麼女子教習卻從來強調光耀門楣,是不是就落了下乘呢?故而好些成為外戚裙帶的女子隻知有家不知有國。但如果能用對待士人的教育方式來教育天下女子,讓她們心中承載家國功業之重,通曉治世明達之理,就算她們父兄子弟裡有如庾亮一般的社稷蛀蟲朝廷歹人,她們也能有能力製衡,因為受過國政教育後的女子,就如同立誌為官的士子一樣,將國列於家前,擁有同樣宏達的誌向,堅不可摧。

……

卓慧衡又以舉例引出論點再闡**據的方式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紙,期間多有抹去再推敲的字句,又恐言辭不夠深刻,多有刪添。

終於到了文章的最後,慧衡忽然想起昔日童年時曾與大哥一道讀書時深記的一則《晉書》故事,剛好可用來放在文章最後,既能回首點題,又能引深意長。她略加思索,提筆將心中所湧加諸於墨:

東晉流民帥劉遐,其夫人邵氏乃是名臣邵續之女,當年邵續賞識劉遐雖非門閥士族,卻“忠勇果毅,義誠可嘉”,將女兒嫁給他。劉遐自為朝廷所用,一直坐穩北中郎將和兗州刺史。這期間他幾次平定叛亂,的確沒有辜負皇上和自己嶽丈的賞識。

後來劉遐去世,他畢竟是流民帥出身,部下多草莽,好些人為貪功便想趁此時擁立劉遐之子為王,此時已經是遺孀的邵氏聽聞此事,先按兵不動,待時機成熟,便去縱火燒毀劉遐軍隊的軍械庫,事發突然,眾人救援不及,兵戈凶器毀於旦夕,但妄圖作亂之人也沒有了利器成事,被邵氏一並捕獲問罪。千瘡百孔的國家免去了一次喪亂,疲敝不堪的百姓也少去一次流離。

聽聞邵續教女,常引典籍與史論,不止文義,亦教女騎術縱馬,視若子嗣培養。最終此女為國維安,為家免禍,不可不謂之使人深感邵續之遠見明察,邵氏之國士襟懷。

“假使庾姓世家教女懷此德量心襟,江左北伐天下再統未必無告而終矣。”

這個結尾她再滿意不過,重重一筆落下,也聽擊罄聲同時響起。

糟糕,還有一個時辰考校便結束了!

卓慧衡趕忙再研開墨塊重新添水,拿出新紙,寫上籍貫姓名,抄錄策答。直至最後抄完渾身鬆弛的瞬間,她才感到一絲眩暈和渾身的疲憊,整個人已是強弩之末,輕輕一抹便能在額頭上抹下豆大的汗珠。

幼時病發之態似又襲來,呼吸被扼住的苦痛已許久沒有體會,此時猶如老友再逢,卻不那麼熱絡相熟。

卓慧衡咬緊牙關,怕因自己昏厥意外等事取消資格,她反複鼓勵自己,心說道:堅強些,再堅強些,哥哥省試三日,無人打點衣食,大到備試小到起居瑣事必須親力親為,那時的他隻會比自己更為難熬,他卻可以展才揚名,又於金殿問策中獨占鼇頭,自己未有哥哥當日一己之力兼顧諸事的艱難和分乏,更不能露出哥哥未有之軟弱。

終於待到完試,公主府女官收上眾人試卷,卓慧衡緩緩而出,但見大多同考女子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麵色慘白不說,有些連下唇都咬得快不見血色,四個時辰的長考對她們來說是未曾有過的考驗,她們自幼哪經曆過科舉般的參答要求?都是頭一遭體驗如此的艱辛與重任。

但是沒有一個人中途放棄。

行至門外,各自馬車上隨著聲聲呼喚,下來的不止有麗裝貴婦,還有許多人家未及笄的少女和未及冠的男孩。他們都是來接自家姐妹的,好些女孩見了家人已是堅韌不住,撲到親人懷裡便落起淚來,卻也是笑中有淚,在家人的攙扶下入了轎廂。

卓慧衡很希望此時父母尚在接她回家,又忽然想到,當日哥哥三天煎熬走出考場,得見其他士子皆有父母親眷相接,卻唯獨他孤獨一人,心中該有多悲慟懷傷……

“二姐。”

“二小姐!”

兩聲熟悉的呼喊講她尚未飄遠的思緒扯回,叫她二小姐的當然是阿環,可為何悉衡也在?

二人上前扶住她,滿麵憂色溢於言表,慧衡音色虛弱至極,仍是勉力開口問道:“弟弟,今日不是旬休,你怎麼回來了?”

“我跟書院告了假。”悉衡雖是十六歲,但已比慧衡高了一踵,他扶住姐姐手臂,讓慧衡可以倚靠在阿環身上的同時不至於完全傾倒。

“胡鬨!”慧衡強撐著說道,“什麼小事就要告假?你們院監居然也準了?”

悉衡神色不改,凜然道:“為何不準?我說我姐姐今日參加選撰考,堪比科舉,是我家頭等重要之事。哥哥帶三姐外放於嶺南,如今家中隻我一個親人,無論手足情理還是家門人倫我都不能不去。院監答允,隻需我今日夜間閉院前返回即可。”他頓了頓,似已預料到二姐會說什麼一般,又道,“當年哥哥趕考,我不能送接已是遺憾,今日姐姐應科,我為家人,自當如此。”

慧衡剛才還很堅強,聽弟弟這樣一說,頓時眼眶發熱,隻是她雙腳虛浮,已是虛弱至極,隻感動又幸福地點點頭,任由二人將她攙扶上車。臨行前,悉衡讓阿環先入車內,自己取出兩份茶盞,行步至旁側一車,向一位儀態華貴過衣飾許多的婦人雙手奉上,謝道:“我家準備不足,多謝夫人請邀贈茶,六月渴熱得緩,晚輩送還飲具,再謝。”

婦人身側的侍女接過茶盤,而自那含笑婦人後冒頭一個看樣子和悉衡一般年歲同等身高的少年,他率先答道:“有什麼好謝的,咱們都來接自己姐姐,彆客氣。”

婦人並未斥責他冒失,依舊笑著對悉衡說道:“方才其餘人家都快馬加鞭入帷內,唯獨你卻彆車相讓,令我家先行,可見是位小君子了,古人雲:‘君子客茗,蓬蓽之家亦可生輝’,這裡雖然不是陋室,但你與我小叔小姑年紀相仿,我也望他們能自你穩重大方的君子所為熏陶一二,不必多加客氣。對了,你家姊已上車了?”

悉衡點頭行禮:“是,已接回家姊。”

“我家大姑也已在車上了,她們今日疲累,你回去要吩咐下人好生照料,記得備些易消食的茶點,不要一味油膩熱菜。”婦人聲音柔緩宛若慈母,關切之情真摯可表。

“大嫂,你說得好像我和小妹像是山村野人一樣不懂禮數。”少年說完自己朗聲先笑,回頭招呼自己妹妹,“阿絡,你剛才不是還想知道小君子的姓名嗎?此時不出來問人家就要走了!”

在車邊一直躲著一個茜色蓮裙的少女,和呼喚他的哥哥看起來年紀相仿,左不過一兩歲差,此時已是麵紅耳赤整個人縮回車側,不見其人隻聞其聲怒道:“我沒有!你彆瞎說!”

看悉衡穩重老成,而自己家兩個還像個孩子,婦人無奈莞爾,又柔聲道:“還請不要見怪,我夫君在朝為官常年外放,家中弟妹甚少管教,他們個性跳脫無禮,實在是叨擾了。”

卓悉衡見他們家人之間多似自己家人般相處自如歡快不假辭色,可見兄妹感情甚篤,隻有溫情同感,哪會嫌棄?他不自覺唇邊溢出一絲溫和笑意,輕聲道:“我與姐姐在家也是如此要兄長相煩,隻在家人眼際耳側,若講禮數就太苛責了。”

“是這個道理!大嫂,哥哥不也這麼說的嗎!”少年聽完笑道。

婦人笑著搖頭,要卓悉衡快去陪伴家人,他們也要回家了,此時少年才乖乖站好,以平輩的禮儀告彆,隻是方才那個穿茜色裙子的少女卻怎麼都不肯出來,鑽進自家馬車的轎廂裡,再不出半點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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