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此時周圍又有人經過,鄭鏡堂不好發作,況且他終究經曆過風雨無數,老辣有餘,竟也還是笑得出來:“當年我久纏病榻之時便聽不止一人說,有一朔州高才得點解元,解試文章識略精微,字句好比星羅珠璣,最重要的是,那屆解試策論極其難答,苦倒好多士子,雖然人人都知漢官威儀,能講出願意為誰的倒是很多,可如何而為卻難住了很多人。如果我沒記錯,你當時卷子上寫了自己願為公孫弘?”
“正是。”
“公孫弘曾為豬倌,不似你是名門之後,而他老得重用,亦非你年少揚名。我倒覺得《倪寬讚》中卻有一人與你相似。”
卓思衡猜到他要說什麼了,笑道:“鄭相想說得想必是霍光霍大司馬。”
“當如是也。”鄭鏡堂也不再彎繞直道,“你們二者相似處確有甚多。”
當年參加考試的那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或許會因畏懼不敢提到這個名字,但如今二十八歲已為官將近十載的卓思衡卓司業卻笑得遊刃有餘:“霍光位列麒麟閣第一功臣,鄭相太抬舉我了。況且霍光輔政期間門便有本事處置掉一個禦史大夫桑弘羊,一個侯爵上官桀,我哪有這個本事拔除黨羽來實現昭宣中興呢?”
“輔政大臣也不是這麼好做的。”
“大人這個輔政大臣一半時間門都在養病,我看也沒那麼難。”
“你即便此時深受皇恩,也不能如此驕縱淩上。”鄭鏡堂冷冷道。
“能臥病在床多年仍舊居於相位,您才是真正的身受皇恩,晚輩如何可比?這樣說來,您才是我朝最像霍光的那位第一功臣。”卓思衡笑得彎起眼睛,但目光卻沒有笑意,“再說,晚輩也不覺得公孫弘就不比霍光,退能泥淖嬉豬,進可宰輔君王,私德不染臣行,也算是曆代為官的垂範。”
鄭鏡堂的手指有那麼一瞬間門的微微蜷曲,可很快就又放下,而後悠然放慢了語速說道:“你熟讀前四史,該知道與公孫弘同朝為官的明察之臣汲黯是如何評價他的?汲黯說,公孫弘位在三公,俸祿甚多,卻故作姿態隻穿布衣,矯飾自己的品德,不可不謂之詐猾。”
“這點我確實比公孫弘不及,我自幼家境清苦,如今得賜新宅,正滿心歡喜要去看看呢。”卓思衡笑道。
“我差點忘了,卓司業家中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這句話讓卓思衡警覺卻沒有慌亂,他反應極快道:“是啊,兩個妹妹均是待嫁,裙帶之末端空空如也。”
鄭鏡堂道:“你為了做孤直之臣,便如此怠慢家中弟妹?”
原來他們是這樣想自己的,得知如此,今天的架也沒有白吵。原來自己在敵人的眼中是這樣一個沽名釣譽的混蛋。也真的很是奇妙。
“我自己也還沒婚娶,四個人湊合過挺好,鄭相就不用擔心我了。”
“你救過太子一命,就以為自己是千金之軀,實則小心渡河,不要江心洗去金身,發現船上人人俱是泥胎難保時已經時猶未晚。”
這是鄭鏡堂在此次交談中說過最直接的話,然而他卻是笑著說的,那種自信和篤定溢於言表。卓思衡對他如此的原因心知肚明:在他們看來,太子自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他搭上太子這條船的人,必然也是一樣下場。
太子再不濟,也好歹是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比他們這些高官厚祿卻隻知結黨弄權構陷異己的小人不知好到哪裡去!
忽然,卓思衡心中有個了個叛逆又狂野的想法。
他就是要將這些人眼中這樣的太子護上皇位,保他成為一代明君。
一瞬間門出現的狂妄念頭並未因這瞬間門的激意漸去而消退,反而在卓思衡腦海裡成為了一個真正可行的計劃。
“聖上春秋正盛,我怎敢與太子同船?況且我此時所作之事,樁樁件件都是為聖上奔走,鄭相這話即便是拿病了做借口,怕是到聖上處也說不通清理。”卓思衡見鄭鏡堂變色,也不深說,怕自己忽起的心思展露,也是點到為止,“不過畢竟在下是想做個公孫弘的人,得過且過的道理還是懂一點,鄭相,咱們就此彆過,今後朝會議政再見,還要多多擔待。”
說完,卓思衡率先一步離去,隻留鄭鏡堂一人獨自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