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春山勝事(一)
雲這個姓氏讓卓思衡想到的是瑾州楚風遺俗地,和那個帶著麵具的神秘雲姓女子,這樣細細想來,那個透過麵具的聲音確實便是他今日倍感熟悉的淵藪。
楚地巫女會出現在帝京麼?
然而出現與否,似乎都和他關係不大,馬還回去後,他還是同襄平伯府少來往些更好。
卓思衡止住念想,讓慧衡早些休息,自己也得準備明日後續事宜。
第二日,襄平伯上請世子無德無才腆居太學,多次講學時論不堪入目有辱聖意,自請再罰俸祿,並將世子逐出國子監太學,入禁軍為卒,不求仰仗文德入朝為聖天子驅使,但憑義膽豪勇仍可表論舉家之忠良。
在大家的詫異中,皇上卻欣然應允道:“朕並非強求世家子弟皆求功名,隻望累代興盛自上而下,不負社稷君臣之職責。若是其誌不在此,有所轉圜也並非取巧。”說完他用一貫和藹親切的笑容看向卓思衡,“你是治學官吏,又下轄國子監,你以為如何?”
自編自導就算了,還得自演,卓思衡認為自己該找製片人皇帝多加點工資,不過好像他和皇帝直接並沒有平等的雇傭合同可言,隻能老老實實配合道:“聖人曾雲:‘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培才育人當因人而宜,此乃古理,臣願聽從聖上乾綱獨斷之意。”
連主觀此事的卓思衡都這麼說,其他官吏也都沒有什麼再議,畢竟他們覺得這其實是件小事,根本沒必要特意討論。
但需要特意討論的事很快就來了。
春壇即將接近尾聲,卓思衡愈發忙得隻能住在國子監。
他邀請這樣多名師和其門生至帝京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那就是為了將太學打造成國家第一學府而儲備師資力量和優質生源。
其實國子監不缺優秀的老師,許多在這裡傳授六經等科的博士都是學富五車韋編三絕,同本次入京名士坐而論道也不一定就是遜色一籌,朝廷千挑萬選的博士總還是有真才實學的。可大多博士年紀都已經太大,一是精力不濟,二是學生頑劣,教習過於消耗心血且沒有得意門生出現,捫心自問,就算是卓思衡自己當老師,積極性也會在這日複一日的失望中磨滅的,所以需要一些優秀的學生喚醒老師們的本心,再有一些不那麼死板僵化更年輕更懂得與學生溝通的民間門座師來調節國子監課業的枯燥和沉悶。
卓思衡這幾日都在同各位入京的名士講師溝通,希望他們能留在帝京,有些接受過皇帝覲見且在宮中開過經筵之人,大多表示願意認真考慮,也有些閒雲野鶴慣了不愛富貴名利,隻想將學問傳承下去的人婉言謝絕。卓思衡並不勉強,按照皇帝的意思奉上返程盤纏,並盛情提前邀請這些人下次再來。
雖然他也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可皇帝嘗到了士林讚頌的甜頭,肯定會將春壇變成定期活動,這樣活動本身就可以成為國子監一個固定的師資和生源。
待到春壇最後三日,已有一十二名入京講學的名師願意留駐帝京,其麾下五十餘名弟子也紛紛表示願在國子監求學。卓思衡為顯得此事鄭重,決心說服皇帝,專門為這些人準備一次帝王私人性質的“謝師宴”,士林中人視名聲多過財帛,拿優渥待遇留住人隻是基礎,還得皇帝配合給些額外又崇高的自上而下的肯定,才是最後能一錘定音的完美收官。
他入宮麵聖便是要陳議此事,然而踏入宮門,他的政治敏感度雷達忽然警聲大作,種種細微的異象都顯示出今日似乎有些古怪。
天章殿外安安靜靜,隻有灑掃的宮女太監,卓思衡問了個眼熟的管事小太監,那人道:“卓大人,皇上去了崇政殿,好幾位大臣都來了,可什麼事咱們就不知道了。”
崇政殿是小朝會日子皇帝才會去麵見臣工的地方,或者要討論的事情波及廣要召見的臣工多,天章殿一個辦公室站不下,皇帝就會移駕傳召。今日是出了什麼事?
卓思衡自打負責上學政入了國子監,其餘朝議都極少參與,一是皇帝讓他專權專管一項便是要他專注辦事,所以就算知道了的事情,他也不會輕易置喙;二是他確實忙至不可開交,眼中除了學政,再無他事。故而今春幾次祭祀和相關的布政頒令,卓思衡都沒有參與討論,也隻能從老師處得知。
崇政殿議政,莫不是春季淩汛,北方幾州又遭了災?
若是此事,便重於眼下學政之務,等待皇帝忙完再議就是,卓思衡白跑一趟,準備出宮回國子監明日再來,誰知走到宮門口,卻遇見沈敏堯,卓思衡向沈相行禮,不料第一句話就聽得他頭皮發麻。
“你也是為王伯棠一案入宮?”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這件事不該橫生枝節的,自己已經布置妥當,難道又出紕漏?
“下官為春壇幾件收尾之事入宮秉明聖上。”卓思衡趕緊說,“大人言說之前並不知曉此事。”
沈敏堯看了他半晌,才開口道:“那便同我一道麵聖。”
這都能來都來了的嗎?
卓思衡心覺不妥,說道:“大人由聖上傳召,下官並未得,若貿然同去,豈不有越職之嫌?”
“這件事和你也有關係。”
“當然有關,王伯棠之事是聖上同下官核實後才最終定奪,但之後交由三司會審,如何議罪定罪,下官並未參與,也無能置喙。”
“皇上一定會傳召你的。”沈敏堯的語氣裡有種毋庸置疑的篤定,“隻是聖上不知你人就在宮中,一會兒便說是我遇見你告知即可。”
卓思衡立即察覺此話的深意:“王伯棠牽扯出了下官?”
“不是王伯棠牽扯出你,是另一個人。”沈敏堯看著卓思衡說道,“高永清。”
卓思衡心中一跳,他素來知道沈敏堯為人是少言多行的,也從不多做讓人非議之事,尋常埋心政務,同老師一樣都是實乾多於謀權的人物,他今日對自己說得如此多,必然有他的道理,眼下不是推脫的時候,於是他拜道:“煩請大人了。”
沈敏堯隻點頭後就走在前,卓思衡跟在他後麵,仔細思考方才話中的引申。
三司會審定然有禦史台參與,永清賢弟牽涉其中並不奇怪,可是他如果過多參與此案,豈不是又要被人說是挾私報複?禦史台為官最忌諱偏頗恩怨之事,若是真如此,莫說皇帝,就是高永清的頂頭上司顧縞。
禦史台報奏案終是職責所在,顧縞不會讓高永清挾私,那一定是王伯棠案本身牽出重要乾係,是自己在瑾州所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他才要在場,皇帝需要他來核對當時在瑾州的蛛絲馬跡,此次他必然不是被告,而是證人。
理清思路,卓思衡極為冷靜知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行至崇政殿,果然皇帝身邊的胡公公見了他就道:“可找到您了卓大人,去國子監的官吏說您入了宮,可咱們也沒看著,這聖上的差事差點給辦出岔子。”
“多虧沈相告知,下官才好趕來至此。”卓思衡確實要感謝頭腦清醒的沈敏堯。
“其他諸位大人也已至偏閣等候傳喚,二位大人請跟我來。”胡公公命人去告知皇帝與其餘人,將最後到的二人引至崇政殿外等候,不一會兒,卓思衡就看見偏閣裡出來了好些人。
鄭鏡堂、曾玄度、顧縞、白琮、唐令熙,以及高永清。
以上幾人卓思衡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被傳召,可後麵還跟著一位出乎卓思衡的意料。
虞雍今日未著戎裝隻穿朝服,他個子最高,寬大袍服在他身上便也是合體得度,走起路來兩下生風。
為什麼會有虞雍?此事和禁軍有和關聯?
這裡麵所有人裡,唯一能和卓思衡悄無聲息交換眼神的隻有曾玄度,老師自他麵前走過,輕輕搖搖頭,似乎在暗示他先什麼都彆說,又可能隻是告訴他沒有什麼問題。
可卓思衡此時心裡想得頭一件事是:這些人等在一個屋裡,不會打起來嗎?
皇帝來得也很快,顯然是等候多時,他身後跟著那位年輕有為,據說這兩年最的聖意的翰林院檢校呂謙行。
呂謙行一貫目下無塵,天生自帶著傲骨,頗有文人清流最極致的風采,同虞雍那樣貴胄宗室出身又軍功彪炳的傲慢持峙各有異同。
卓思衡看著身著綠袍在朱紫行列裡的呂謙行,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
幾人站定,叩拜皇帝,等待示下。
“朕叫諸位來是為王伯棠一案最終了結聽聽三司的總彙。”
白琮雖是大學士,在卓思衡不在這幾年自翰林院出去兼管大理寺事務,任職大理寺卿,卓思衡回來後覺得讓這麼個老好人去當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有點殘忍,但後來發現白學士可以在任何位置上混得風生水起,在他治下,大理寺日漸和諧融洽。
代表刑部的則是唐令熙,他在卓思衡不在的時日裡調回中樞便在此任職。
而今日,為王伯棠的案子,三司長官齊聚一堂,再加上幾位皇上素日信任的臣工,卓思衡愈發覺得,在他忙於學政時案子已經升級至一個他所未曾觸及的層麵。
皇上示意顧縞,由禦史台作調查陳詞。
顧縞則看向高永清,隻見後者邁出一步,禮後朗聲道:“三司會審王伯棠一案後,禦史台查驗證詞證人證物,再轉交地方巡檢司核驗,卻發現事有隱情。瑾州弊案一事刑部認定王伯棠隻有瀆職,然而自巡檢司來報,在瑾州弊案前,江鄉書院曾派人密通王伯棠,並表示要在瑾州開設其書院,瑾州私學雖多,卻多是縣鎮小塾,唯獨瑾州州學規模為最。江鄉書院若想廣納賢學,必要與州學抗衡。偏偏在此時,瑾州弊案昭彰天下,州學關閉整飭,巡查不斷,官員處置,學生缺業。禦史台以為,此事與王伯棠及江鄉書院勾連甚深,弊案情由或不單是瑾州學政官吏貪婪無度,為上者鼓動縱容也未可知。”
卓思衡聽得腦瓜子嗡嗡響,不是驚駭,而是憤怒之下血壓升高造成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