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2 / 2)

如果真像高永清所說,為了一己私利,王伯棠及唐家竟然不顧瑾州學子與國家科舉取士的信譽競興私利,至州學於死地,而扶持江鄉書院在瑾州立足。想必要開在瑾州那個江鄉書院裡,定然有唐家和王伯棠不少銀子,若盈利,他們也會盆滿缽滿,所以才不惜以私害公,至千百學子的前程於不顧!

卓思衡壓抑怒火,平靜得站在風口浪尖,而他一側的唐令熙卻站出來道:“荒謬!刑部提審王伯棠七次,他並無此述!”

“若是各個案犯都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還要刑部做什麼。”高永清在禦前講話也從不收斂,鋒芒畢露。

“你在禦前大放厥詞,想必禦史台定有證據,請讓聖上過目明察。”唐令熙揚高音調,氣勢絕沒有輸。

高永清冰冷的目光看了過去,一字一頓道:“派人去將江鄉書院幾位元老捉拿歸案嚴加審訊,人證便有了。”

“簡直是莫須有之罪名!平白無故要刑部下令緝拿士林中人,你置聖上清議於何地?若士林非議,豈不是怪罪聖上對讀書人刑訊嚴苛?你挾持聖心以報私怨,用心之歹毒簡直聞所未聞!”

唐令熙語氣森冷,毫不客氣將話堵回,他帽子扣得極大,卓思衡聽完掌心已有潮意。

倒是高永清,始終麵不改色,鎮定自若答曰:“隨你自辯,然而天理昭彰,水落石出之議禦史台已陳述完畢,其餘留待聖上乾綱獨斷,你代聖而言不也是挾持聖意麼?”

虞雍十四歲起便去到邊關餐風飲露摸爬滾打,雖身份貴重但未在前朝涉議言政,人生第一次接觸文官打架,總是冷靜自持如他,也是略有麵怔,隻在一側臉色陰沉地盯著兩人。

此時已是不可開交的局麵,皇帝卻仍選擇一言不發。

卓思衡知道他在等人說話,但這個人不是自己。

沈敏堯站了出來。

可他未等開口,鄭鏡堂卻先一步道:“聖駕在上,不得失儀。”

唐令熙同高永清便不再言語。

鄭鏡堂朝聖上行禮道:“此事過於駭人聽聞,臣聽罷心有一疑,望聖上準臣言明。”

皇帝仿佛一個永遠處於局外的看客,帶著平靜和慣有的憂慮示意鄭鏡堂說下去。

“方才高禦史所言,臣以為有待商榷,須知江鄉書院至今隻青州一處,並未於瑾州有所增設,若按照高禦史的思輯,瑾州弊案源於私利暗起,然而瑾州今日最鼎盛私學卻無其所指江鄉書院,而是……卓司業同安化郡窯廠與永明郡茶園所共設的道階書院,那豈不是意指卓司業同瑾州弊案才是有千絲萬縷勾連之人?”

卓思衡知道話題早晚會到自己身上,卻沒想是以如此犀利的方式這樣迅速斬落。

眾人的目光彙聚過來,他正要開口,卻聽皇帝忽然說道:“那此案刑部和禦史台各執一詞,大理寺是何意見?”

皇帝將話題轉出,卓思衡立即明白此意。

皇帝當然不想進行到一半的整頓學風因為主導官吏涉案而被迫停止,尤其春壇即將完美收官的關鍵時刻,卓思衡的中立和穩固對他來說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自己才得到了聖意的袒護。

但這個袒護卻讓卓思衡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機遇。

他第一次同皇帝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

白琮的回答當然是一貫的和稀泥,皇帝不管愛不愛聽,但至少裝作聽得十分認真。而卓思衡則在這個間門歇,回憶起道階書院命名的由來。

“這個書院的名字,還是要大人您來取才最得益。”

在離開安化郡前往瑾州學事司赴任前,宋蘊和、吳興和潘廣淩同他最後核驗書院興建的事宜時紛紛如此表示。

卓思衡也不推辭,他確實已經想好了名字:

“我想叫它道階書院。”

“這是何意?”潘廣淩不解,其他二人也麵麵相覷,覺得此名甚是古怪。

卓思衡將道階二字寫於紙上,落筆道:“天地相懸,間門無可攀。但天地之間門卻是有道。此道非一人之力可行進,要我們世世代代曆階而上,才能無限接近心中之道,而心中之道是為天道。”

三人皆覺甚妙。

但卓思衡沒有辦法說出自己為書院取名道階的真實想法。

這是他的私心,因為他此時已然決意,要做曆史進程中那個最關鍵的台階。曆史發展的一蹴而就可能需要太沉痛的代價,如果曆階而上,未必不是一條漫長卻更穩健的路途。他與他要尋覓的盟友,隻能做這樣一種人:他們必須勇於做曆史進步的一級台階,為後人能在翻天覆地的變化中竭力攀登積累知識經驗和夯實心基。或許,窮儘一生,卓思衡自己所成為的這一級台階比之於曆史猶如塵埃比之於沙漠,但他的下一級必須由他而上,再下一級亦然,曆史便會這樣前進,有朝一日,當所有台階準備就緒,即將創造曆史的後人就可以自他們一步步曆階而上,用變革創造新生。

他希望曆史能曆階而上的這條路注定與至高無上的皇權背道而馳,但不代表此時此刻,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與目的,同皇帝站入同一條戰壕。

機不可失。

白琮說完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後,皇帝仍是配合得點了點頭,此時卓思衡已經調整好自己,準備隨時進入戰鬥狀態。

“朕都知道了。”皇帝歎氣時顯得憂心忡忡,似被眼前混沌所迷一般,“既然諸位聽完,那再聽聽朕派出調查此事之人如何言述。”

在場所有文官都愣住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事發之前,皇帝已經找人去搜集本案證據了,那麼,隻有一個可能人選。

大家齊齊看向冷著臉的虞雍。

卓思衡猛然意識到,這才是虞雍自邊關調回帝京的真正原因。

這幾年來,京畿無論文職武職,天子近前好些位置都已換成較為年輕一批將才文吏,高永清早一榜的同僚,好些也已經去到臨近幾州手掌一方實權,而卓思衡這一榜貞元十年的進士,也都在下次科舉到來前,紛紛得到晉升。卓思衡便是提拔年輕官吏的受益者之一。

而虞雍自邊關入京也標誌著武將與爵卿之家的中堅力量也開始步入核心。

卓思衡回憶起老師曾說過的話,在不久的將來,景宗一朝留下的老臣都將退出曆史舞台,而新朝門生則將大展身手。

虞雍此時已行過禮,重新挺直脊背,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王伯棠自瑾州押解入京前,聖上已命臣暗中走訪瑾州幾處查證。東姥山茶園一事,三司會審後王伯棠已儘數交待其與崔逯私交並無遺漏,東姥山白茶茶園確有王伯棠產業,此事三司也已問詢確鑿。但崔逯曾在江鄉書院供事,又由王伯棠衙薦為吏員,後至其位,故臣特去青州江鄉書院走訪,原來王伯棠早與江鄉書院諸位元老往來密切,臣已將口錄整理交由聖上親閱。高禦史所言確有其事,但因朝廷速遣同樣於瑾州任上官吏赴任學事司,未能成事。事後王伯棠為補償江鄉書院,曾提出引薦其至帝京開設新學招收門生。至於高禦史所提鼓動瑾州弊案等事,供詞中並未提及。臣說完了。”

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顧縞鬆了口氣,看向自己的下屬,似是終於心裡石頭落了地。高永清顯然沒有料到皇帝已經做好準備,對於他來說雖然是驚喜,卻也十分意外。

鄭鏡堂一貫偽裝得老成持重的麵容上,也寫滿了難以置信,唐令熙似乎還想開口,卻被冷靜過來的鄭鏡堂用眼神製止。

白琮顯然是吃驚的。

呂謙行仿佛已然知曉此事一般,措置裕如。

沈敏堯半低著頭,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曾玄度關注著卓思衡。

而卓思衡則是徹底的震撼。

他默不作聲,看向了皇帝。

此時的皇帝沒有了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他溫和而和煦的目光掃過所有人——包括卓思衡——目光在他的臉上逗留須臾後才離開。

那個眼神仿佛在宣示此次未雨綢繆就是自上而下的庇護,是一種皇權對為自己儘忠儘職之人的保障,是卓思衡必須為皇帝與其野心而鞠躬儘瘁的上諭。

脊背上有種窸窣的冰冷感向全身蔓延,卓思衡此時已再清楚不過:他此時的盟友有多強勁,未來與其交手時就有多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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